——別來送死。
他重新把斗篷拉上頭頂,然後轉身隱沒在驚惶的農民之間。
這時在廣場邊沿開始傳來馬蹄聲,前方衙門的正門也開啟來。農民們看見門裡整齊排列著明亮的刀槍。
——在首都軍隊陸續出現,展開“清場”的工作時,棗七和鐮首早已安全登上停在廣場附近、由陸隼負責駕駛的馬車。
掛在頸項上那個細小的佛像護符,因為撫摸得太多,雕刻已變得平滑模糊。木質因為長期吸收體汗而變成了深棕色。
狄斌站立在武昌坊貧民窟的街心,不經意地輕撫胸前這佛像,悲憐的眼神瞧向四周。
這地方令他回想起破石裡的日子。可是當年他們終究還有象樣的屋子可住。而這裡聚居的外地農民,只有用薄得像紙的破木板草草搭建小屋,還要像蜂窩般密麻麻擠在那僅有的地皮上。首都的天氣比漂城冷得多,他想象不到他們如何渡過冬天。
有的農民再無空地可用,就索性把屋子搭在別人的屋頂上。最稠密的是東面那一帶,木屋歪歪斜斜地建了三層,四周滿布著蛛網般的繩索木梯;有些角落傾斜了,就隨便找根木頭釘在下面支撐著;似乎只要風稍大一點就要一口氣塌下來;木材因為雨霧而發脹變軟,所有屋子結合起來彷彿一隻會呼吸的龐然生物,而那些人就活在它充溢著腥臭的肚子裡……
這天仍留在屋內沒有到廣場的,都是因患病或殘廢而走不動的人。偶爾有幾個農民發現了狄斌這個外來者,都以驚恐而絕望的眼神窺視著他。
這些外來伸冤的農民,當然還未至於把整個武昌坊和接鄰的合和坊都佔據了。然而那些原有的居民也好不到哪兒。狄斌很清楚這一點:貧民窟是每一個城市必然生長出的毒瘤。不管是多麼繁榮的城市。不管是漂城還是首都。
矮壯得像顆鐵球的田阿火交疊著雙手,緊隨在狄六爺身旁。
“六爺……想不到京都裡也有這種地方。”田阿火搔搔頭臉。“我還以為,皇帝老子腳邊的屋子,他媽的都是用琉璃瓦砌成的……這是什麼世道……”
狄斌沒有回答,只是注視著一個在垃圾堆中尋找剩飯的老人。
——簡直活得連狗也不如……
——而我要把他們僅有的東西也奪去嗎……
然後他聽到了:西面隔在一條街外的大路上,傳來一陣急密的鈴聲,迅速接近又再遠去——是一匹掛著鈴鐺的快馬疾馳而過。
那就是訊號。
五哥和棗七那邊已經完事了嗎?……
田阿火瞧著狄斌,等待他的指示。
狄斌仰天閉著眼睛,雙拳在大腿側握得血管賁起。
“他們沒有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氣。”於潤生的聲音再次在他心裡響起。“這是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分別……”
他伸手向胸前,把佛像握在掌心。
——沒有猶疑的餘地。
“點火。”
正午時分,東都府武昌坊與合和坊內總共十七處地點,同時燃燒起熊熊烈火。
根據正史記載,這一年春季發生的“東都大火”燒了整整兩天兩夜才完全撲滅,武昌、合和兩坊被徹底夷為焦土敗瓦,死者三百四十餘人。
大火起因於半刻之前,聚集在東都府衙門前廣場的外省流民爆發流血鬥毆,禁軍出動了三百兵馬鎮壓平暴,期間逃逸的暴民遂縱火搶掠洩憤。從暴動發起至大火熄滅為止,軍方共就地正法八十四人,另拘捕二百一十餘名暴民,經審判後於三個月內一律處斬。
大火後受傷、患病、流離失所的災民數目並無統計。後按坊間稗史記錄,有一于姓藥商出資賑災,施派藥品、衣服、米糧等達百日之久,傳為佳話。
千載谷豐登
忠義貫乾坤
氣運永昌隆
日月鑑此盟
黃紙中央以硃砂書寫了這首似通非通的詩,四周繪畫著花紋般的彎曲符咒。紙張最下方則是兩行小字,寫著一個人的名字與生年月日。
剛被斬斷的雄雞頸項流淌出鮮血,混進一碗清冽透明的米酒中。一隻手伸進碗裡沾上血酒,再往黃紙彈下數滴。
黃紙被送往一根嬰兒手臂般粗細的白蠟燭上點燃,然後馬上投入一個大銅盆,頃刻間化作灰燼。
一本外表十分殘舊、以細繩穿札、牛皮革作封面的厚冊給開啟來,揭到中央還沒有寫滿的一頁,在燭光下揚起了一股微塵。另一隻手掌提筆蘸墨,在空白處添上剛才寫在黃紙上的那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