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位役頭集合在知事查嵩的府邸,商議了整整一個下午。命令在傍晚傳達到漂城地下世界每一個角落:在找到殺害吃骨頭及其十三名部下的兇手之前,城牆以內所有賭坊、窯子、私貨買賣、高利借貸、勒收規錢都要完全停止運作——不論是屬於“豐義隆”還是“屠房”的生意。只有安東大街例外。安東大街是黑白兩道都默許永不侵犯的聖地。只有它能倖免於這場風暴之外。
這道命令無疑宣告了兇手的末日——雷義當時這樣想。出乎他意料之外,“豐義隆”和“屠房”都沒有交出人來。其中無辜的一方當然不願背上這口黑鍋。但另一方呢?兇手是什麼人,值得作出這麼大的犧牲來保護?
漂城黑道像一筐被摔破的雞蛋。失去了平時營生的勾當,數以千計的流氓和混混兒像瘋狂而盲眼的蒼蠅往八方亂鑽,偷竊搶掠案子的數字一夜間上升十倍;妓女走到街巷上拉客,差役竭力阻止她們混進安東大街的範圍;大街的賭坊和妓院因為太過擠迫鬧出幾次小事件,有一個賭客活生生在人叢中悶死了;漂城大牢的囚犯人數比容納量超出了三倍;查知事要出動守城軍捕殺城外道路上的盜賊……那段時間雷義幾乎連睡覺的時間也沒有。
然而他知道這種情形不會延續太久。太多人的利益牽涉在內了——擁有權勢的人。查知事頻頻輪番召見“豐義隆”二祭酒龐文英和“屠房”老總朱牙。雷義看出了和緩的跡象。他大概猜到查嵩與這兩個黑道老大的對話。查嵩是不可能與“屠房”決裂的——除非他想把漂城變成修羅場。而查嵩的恩師——目前權傾朝廷的太師何泰極,與龐文英在首都相交已久。
事情在一個月後終於解決了。雷義早已想到這個方法,只是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首先是“有人”在漂城以南二十里的籽堡鎮“目擊”過吃骨頭和他的部下。關於吃骨頭仍然在生和突然遁走的原因的傳聞,在漂城坊間迅速出現了幾十個版本。
終於總巡檢滕翊簽發了手令,以貪汙瀆職之罪查封役頭古士俊位於桐臺的府邸。
沒有任何人會對手令提出抗議。損失金錢的不單是“屠房”和“豐義隆”。差役瞭解了,為一個死去的人而失去白花花的銀子並不值得。
奉手令到桐臺執行“抄家”的,剛好是一向與吃骨頭不咬弦的兩名役頭徐琪和黃鐸。
公門內有得過吃骨頭恩惠的差役,預先向古家報訊。吃骨頭三個妻妾在查封的前夜,帶同豪宅內一切能夠帶走的東西離開了漂城。不過古宅餘下的物品仍令徐琪和黃鐸滿足。而吃骨頭擁有的田產和幾幢房子,都經知事府的文官“處理”,悄悄撥歸查嵩的私人名下。
這次“抄家”,巡檢房每一個人都得到好處,只有雷義例外。十一年前初初踏進公門時,他把三個向他行賄的混混兒丟進了牢房。那三個人都在雷義的拳頭下永遠失去門牙。他們兩天後便出牢了——當時雷義明白自己處身在一個怎樣的世界。從此再沒有差役跟他談話。他在巡檢房中沒有任何稱得上朋友的人。他認識的同僚都有姘婦,但是他連妻子也沒有娶。漂城裡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一個不肯收賄的差役。那比挑糞漢還要受人鄙夷。
在原訟人從缺之下,吃骨頭懸案的卷宗悄悄收進了巡檢房的文案庫,從此再沒有任何人開啟過。
——許多年後於潤生忽然想起了這個卷宗。他的部下夜間走進漂城巡檢房的文案庫,找到這個早已鋪滿灰塵的卷宗,交到於潤生的手上。於潤生並沒有開啟來閱讀,親手把它拋到爐火裡。
漂城的地下世界就是這樣恢復了秩序——最少表面看來如此。
但是雷義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前奏。他念念不忘一個巡檢房裡再沒有任何人有興趣的問題:
殺死吃骨頭的是誰?他(他們?)憑什麼能夠殺害公門中人卻安然全身而退?
雷義瞧著後院地上自己的陰影。他忽然想起於潤生。於潤生就是在吃骨頭“蒸發”的前一天開始,再沒有在善南街的藥店打工。雷義至今再沒有見過他。
——於潤生到了哪裡?
雷義從沒有忘記於潤生的野性眼神。
“那個……於潤生最近怎麼了?”花雀五坐在“江湖樓”頂層的廂房中,把一塊甜糕放進嘴裡,邊咀嚼邊問。
雖然花雀五的話音因為嚼食而顯得含混,文四喜仍然聽得出:花雀五在提到於潤生的名字時流露著焦慮。
“一天到晚都躲在破石裡那頭……聽說他召集了好一夥‘腥冷兒’,最少已經有……”文四喜審慎地想一想,搔搔半白的頭髮。“……四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