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首完全無法集中精神。他不敢直視儂猜。他閉起眼睛,許多影象在腦神經中飛快交錯。是他的一切回憶。荒野與古城。他彷彿又再看見海。站在沙濱上垂頭凝視自己的倒影。燃燒的“大屠房”。櫻兒舌頭的味道。鐵釘貫穿自己的手掌。牢房。屍山。森林。更幽暗的森林——
鐮首滿身冷汗。
——恐懼。
於老大異采流漾的眼瞳。
他吶喊。
聲音淒厲得教人毛骨悚然,壓倒了羅孟族人的呼號與鼓樂。盆地裡完全寂靜。儂猜的舞蹈動作僵硬凝止。
鐮首仰首向天,雙臂張開,就如他背上的十字標記刺青一樣。
健馬被騎者的嚎叫驚嚇得發蹄狂奔。
儂猜緊握彎刀與韁繩,向前衝鋒。
鐮首仍然保持仰首張臂的姿勢。
儂猜盯視鐮首的頭頸,舉起彎刀——
兩馬再次交錯而過。
鐮首的坐騎繼續奔前,人卻已無力滾跌馬背下,軟軟摔倒在草地上。
儂猜面對本族群眾,把彎刀垂在身旁。他深信剛才一刀已斬飛對手的頭顱,勝利的笑容紋絲未變。
玄鐵斷矛從他下頷刺進,從天靈蓋穿出。
刺蔓是族人裡唯一有反應的。她驚呼跑向鐮首墮馬處,吃力把他俯臥的身軀拉起來。
鐮首黏滿沙土的面龐上掛著兩行淚水。驚悸的臉孔扭曲抽搐。淚水流過汙穢的臉頰,在下巴聚成烏黑的水珠。
——比最深沉的夜還要黑。
羅孟族人的驚恐情緒此時才爆發。戰士們一湧而上細看儂猜的屍體,其中一個伸出木棒輕輕戳了一下,儂猜才從馬鞍上滾落。他們彷彿生怕屍體附著病菌般遠遠走避。
更多的女人與老人跪了下來,往天空高聲哭泣禱告。
戰士們接著包圍在鐮首和刺蔓四周。刀矛與毒箭的尖鋒都指向他們。
刺蔓沒有畏懼,一面用土語呼喝,一面拿出織工粗糙的藍色手帕把鐮首的臉抹淨,再次撥開他的頭髮,讓族人看清楚他的相貌。
“帕日喃!”圍聚的羅孟戰士同時驚呼。
刺蔓用力點頭:“帕日喃!”
“帕日喃!”戰士群中釀起狂亂的波動。鼓聲再起。異形的兵刃一一被拋到地上。一雙雙壯健的腿屈膝跪倒,一張張塗著各色油彩的臉孔俯貼地面。
那崇拜的情緒往外迅速擴散。衣飾奇異的朝拜者中有拄著枯枝柺杖、渾身面板如大象般皺摺的老人;有尚在襁褓、被父母抱在胸前的嬰孩;有腰大十圍,一雙乳房鬆弛垂下的婦人;有高壯魁梧肌肉緊繃的農夫;有眼睛靈動、缺去乳齒的孩童;有目不能見或缺去手足的殘障者;有撐著一副瘦弱骨架的病患……
所有人朝著仍在顫抖流淚的鐮首俯伏膜拜,口中不斷吟誦的只有一個名字:
帕日喃。
刺蔓指向岩石間一條狹小的山路。鐮首緊緊跟隨,後面還有十幾個帶著狩獵武器的羅孟族人。
刺蔓揮刀砍去阻在前面的枝葉與蔓藤。山林裡的樹木茂密得教人呼吸困難,鐮首渾身都是黏黏的汗水。
他回首看那十來個獵人。他們都不敢正眼看他,只是在注視林木四周,神情凝重得有點異常。
小路消失了,前方的樹葉更濃密,野草長及膝蓋,每一步都不易走。所有人都沉默著。鐮首彷彿聽到深山裡隱隱傳來某種原始神秘的鳴音,似有還無,那頻率恰好停在人類聽覺的界限上。
——還是我自己的幻覺?
鐮首腰間掛著儂猜的遺物。他這才看清這柄銀白色的長彎刀。烏皮刀鞘上釘著一個銀徽章,同樣是那飛鳥頭骨的造型。刀柄握處包裹著細細的皮繩。鐮首疑惑,這麼一個小部落如何能擁有這等巧妙的手工。
刺蔓不時回頭看看他,神情很是熱切。
——她想帶我去看什麼?
鐮首忍耐著渾身的疲乏,繼續跟著她走。
他嗅到空氣忽然變得清新。前面遠處傳來鳥語。在濃密枝葉的縫隙間隱約透出亮光。
鐮首的心跳加速。
穿過一層樹葉後,眼界豁然開朗。刺蔓與鐮首並肩站在一片懸崖上。下面深谷底處的河溪幼細如銀線。濃霧裡群山圍繞。
刺蔓指向懸崖對面的山壁上。
“啊……”
鐮首眼睛瞪大,嘴巴半張,額上汗珠流下。他無法置信。那神情猶如看見山岩快要朝自己崩倒下來。
他一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