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胸口絞過陣陣痠疼。老牟摘下了眼鏡,眼角溢位幾滴濁淚,說:“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呢?”
趙前說:“人怕出名豬怕胖,樹怕成林草怕黃。”
對面的軍警警惕地盯著他們,趙前終於想起打他的警察是李雲龍,佃戶李三子的二兒子,小名好像是叫小胖子的,記得有一年他借錢給李三子送孩子去唸書的,也許就是他吧。世事難料,沒有趙前借地租地,真難說李三子養大這個李雲龍,可是李三子一家心懷怨恨。事到如今,趙前深深地後悔,真是山不轉水轉,默默地想:現在哪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十天就足夠顛倒個個兒!李雲龍居然成了看押他的警察了,太具諷刺意味了。他不願意和李雲龍對峙,便把目光投向了車窗外。黑茸茸的大地袒露於月色之下,月光使莊稼地更像是霧茫茫的大海,沒人能看穿這無邊的夜幕。列車衝破了盛夏的燠熱,讓清涼的風撲進窗來,鑽進人們的領口。列車轉向時能看見月亮,那月亮如一片透明的水晶石,帶著奇特的光暈懸掛於碧幽幽的天空。車廂如船般波動,安城縣城牆的怪影也從混沌之中漸次現出輪廓來,顯現出深淺層疊的背景。車輪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抖動著克服巨大的慣性,終於緩緩停下來。趙前和老牟的手拷在了一起,出站臺時,老牟用肘部碰了碰趙前,口齒含混地問:“唉,日本人要殺咱們吧?”
這段日子,安城縣隔三差五地殺人,南康、北壽門上懸掛著血淋淋的頭顱,到處是濃烈的血腥氣息。殺人之前要張貼布告,簽署死刑令的是戴潘和西尾一郎,三兩回老百姓就記住了西尾一郎名字,他是派駐偽安城縣公署的日本參事官,再後來的殺人令由安城縣法院院長橫山清簽發。全城百姓噤若寒蟬,惶惶不可終日,沒人敢議論城外游擊隊的事情,即便不慎說自己是中國人都要惹來殺身之禍,人們不得千遍萬遍地告誡說滿洲啊滿洲,生怕說走了嘴。農曆九月十三這天一早,蒼白的太陽在黯淡的雲層裡浮動,警察局通知全城各家成年男子出城,人們知道小鬼子又要殺人了。河水泛起了粼粼波光,嚴霜無情地覆蓋了蕭索曠野,河堤上衰草瑟瑟,寒風砭透肌骨,人們鴉雀無聲地呆立在警戒線外。嚴陣以待的日偽軍在堤岸上路口處架設了機槍,黑洞洞槍口直指眾人。約莫半個時辰,十幾掛大車七扭八歪地駛來,車上都是“犯人”,他們衣衫襤褸,雙手反縛。犯人們被推進事先挖好的大坑裡,一陣塵土飛揚之後,本來應該活到七八十歲的人生之路戛然中止了,蠕動的浮土露出些許黑色的頭髮,一簇簇恰似冬日悲涼的烏拉草。鉛一樣沉重的陰雲,是欲哭無淚的面孔。
血腥的日子無休無止,被處死者多是民國政府的官員、原軍警、各鄉村長以及進步教師學生,還有不滿時政的老百姓。抗日分子被殺,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被殺。做事精密的日本人逐步加壓,使小小的縣城成了屠宰場。隨著嚴冬的到來,日偽當局不便採用活埋的方式,遂改為砍頭示眾。牟清惠的頭顱是第四批懸掛於北壽門的,罪名是盤剝鄉里反滿抗日罪大惡極,云云。如果不是佈告上寫下了牟清惠這個名字,老虎窩的許多人可能忘了他的大號。瘦得皮包骨的老牟同七八個人一道被提出了牢房。北大營高牆內尚有零星樹葉飄落,蜷曲枯黃的樹葉在腳下沙沙作響。在被踹倒的一剎那間,老牟反而變得清醒了,掙扎著想破口大罵,可腦袋已飛出了老遠,如脫膛的炮彈樣向前一躥,在冰冷的土地上滾動。一腔熱血噴薄而出,在瞬間殘存的意識裡,老牟很想說:人生自古誰無死!
牟清惠的無頭屍體是用馬車運回老虎窩的,牟家人披麻戴孝,哭聲震天,聞者無不惻然。趙家大院上下更加恐懼,看似高大巍峨的牆頭屋頂之下,生死未卜的酸楚讓趙金氏的心陣陣痙攣。苦難同寒風一道席捲雪野,死神的羽翼般遮蓋了冰封歲月。血腥和眼淚真能被風雪掩蓋掉嗎?
趙前的案情複雜,起伏很大,家人有時都不抱希望了,但趙金氏始終不想放棄。幸好有戴先生等人多方維持,上下疏通,終使趙前躲過了風頭。趙家的票子打水漂一樣地流出來,在銀行的存款被源源不斷變現提出,三個月後趙金氏已無可支配的現金。趙家母子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即便金山樣的財富也熬不過官司。好歹案子緩了下來,趙金氏也愁白了頭。衙門口是總也添不滿的深坑,相關經辦人獅子口大開,時不時地要錢要物。趙家無奈,陸續賣掉了車站附近的房產,三子也認為:除非萬不得已,決不賣耕地。這一天終於來臨,和母親整整商議了一夜,最後還是決定:賣掉南溝東坡的十垧好地!趙家賣地的訊息再次讓老虎窩吃驚,二十年前趙前賣過四溝的四垧地,可那是為了宅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