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那裡不能睡覺,都是水草。
我想說是站長說的,在那金髮蘸上打滾比在地毯上要舒服得多,可我沒有必要同他解釋什麼叫地毯。
他不說話了,低頭走在前面。我於是又上了路,這就是我的勝利,我只能對我自己出腳力錢的嚮導毫無必要施行我的意志。我無非要證明我有自己的意志,這也就是我來到這鬼都不肯來的地方的意義。
他又不見了,我稍許鬆懈一下,幾步沒跟上,他就消失在這白茫茫的迷霧中。我只好加快腳步去追蹤他的影子,到跟前才發現是一棵高山棟。要我現在一個人從這草甸和灌木叢中認路回去,不知會走到哪裡,我失去了方向,又開始大聲喊他。
他終於出現在霧中,衝著我莫名其妙指手畫腳比劃,等我到他面前才聽見他在叫喊,都是這該死的霧。
“你生我氣了?”我問,我想我應該表示歉意。
“我不氣,我氣也不氣你,你這人生我氣啦!”他依然手舞足蹈喊叫,濃霧中聽起來都悶聲悶氣。我當然知道是我無禮。
我只好緊跟在他後面,幾乎踩到他鞋跟。這自然走不遠的,走起來也不舒服。我所以上這山來並非只看他的腳跟。那麼,我又為什麼而來?這都同夜裡的夢和魔影和一身裡裡外外溼呼呼的衣服和一夜似乎未睡和這種勞累有關,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伸手去摸放在貼身襯衣口袋裡的那根防蛇的藥草,卻怎麼也摸不到了。
“還是回去吧。”
他沒有聽見,我只好又大聲喊:
“回去!”
這一切都可笑,但他沒笑,只嘟嚷了一句:
“早就該轉回去。”
我還是聽了他的,跟他迴轉去了了。他進洞就生火,氣壓太低,煙子出不去,把洞裡也燻得煙霧騰騰,眼睛爭不開。他坐在火堆邊喃喃吶吶。我問:
“你對著火堆講什麼呢?”
“說人抗不過命,”他說。
後來,他爬到鋪板上睡覺去了。不一會,就聽見他鼾聲大作。他是自在之物,心安理得,我想。而我的困擾在於我總想成為自為之物,要去找尋性靈。問題是這性靈真要顯示我又能否領悟?即使領悟了又能導致什麼?
我百般無聊,在這潮溼的山洞裡,裡面的溼衣服都冰涼貼在身上。我這時領悟到我要的充其量只是一個視窗,一個有燈光的視窗,裡面有點溫暖,有一個我愛的人,人也愛我,也就夠了,舍此之外都屬虛妄。可那個視窗也只是個幻影。
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去找我幼年時住過的房子,去找那點溫暖的記憶,那進伸很深的院子套著的院子像迷宮一樣,有許多曲折窄小黑暗的過道,可我永遠也找不到一條同樣的路,能從進去的原路再出來。我每次進到這夢中的院子走的路都不一樣,有時我家住的院子的天井是前後人家的過道,我不能做些只為我自己而外人不知道的事情,總也得不到那種只為自己所有的溫暖的親切感,那怕我在自己房裡,牆的板壁木是沒有撐到房頂,就是紙糊的牆皮破碎,或者有一面牆乾脆倒了。我爬上一個搭到閣樓上的梯子,從樓梯往下看,屋裡全成了瓦礫,那外面本來是一片南瓜地,我曾經爬在南瓜藤下捉過蟋蟀,頸子和手膀子上指的瓜藤上的毛,和著汗水,弄得周身發癢,那在陽光下,這在冷雨裡,本來堆滿瓦礫的場子上,竟也蓋滿了別人家的房子,簡直不知什麼時候蓋起來的,窗戶還都關得那麼嚴實,這半截子沒有牆壁遮擋的閣樓下面,我外婆在倒騰一個同她一樣老的從上面揭開蓋子的紅木舊衣箱,她已經死了好多年了,我還是應該找尋點溫暖的回憶,我兒時的夢,確切說,是我做過的關於我兒時的夢,我想去找尋我小時候的朋友,那些我已經忘掉了姓名的小夥伴。有個男孩子,他下嘴唇上留下一道跌破的傷痕,顯得特別忠厚,他有個專門養蟋蟀的紫砂罐子,說是他祖父傳下的。我也喜歡他姐姐,挺溫柔的一個大姑娘,可我從來沒有同她說過話,我知道她後來嫁人了,我再去她家也肯定撲空,甚至碰不上我這幼年時嘴唇上有傷痕的夥伴。我走過一家家房門緊挨在一起的小街,街面上的房子屋簷很矮,幾乎伸到街面上來,我要趕緊回我自己的家,我外婆在等我吃飯,她一到吃飯的時候就大聲叫我,光聽她聲音總以為她在同誰吵架,她經常同我母親吵嘴,脾氣非常急躁,人越老脾氣越加古怪,她向她自己的女兒都合不來,鬧著回老家找她的一些表親戚去了,後來說是死在養老院裡,我必須找到她的下落,才對得起我死去的母親。我這會盡想到死了的人,也怕是平時不曾想到過她們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