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入行之後的人情冷暖,他感觸並不比商雪袖少。
商雪袖是逆水行舟,低微之身入宮,高貴的封號下飽嘗來自旁人的歧視、冷眼,來自唯一一個至親之人的無端猜疑。
而他,是原本出身不低的蘇城世家子,卻下海唱戲,無數次被至親說成“自甘下賤”,彷彿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汙穢勾當,乃至關係斷絕。
可他,她,從來人品正直,以技藝吃飯,既不曾私宅中陪笑飲宴,也不曾看客間賣弄風情,更別說那些不良之行,更是從不沾惹!
不止是他與她二人,天下曲部間潔身自好的伶人比比皆是,憑什麼?為什麼?
商雪袖見徐碧簫神色極為激動,怎麼會不知道他起了同命相憐之感……
只是,她如今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可以自憐的,她道:“慶佑十二年,六爺多方奔走,入職曲部,伶人才不再是賤籍。這實屬不易,所以我輩伶人,更應自勉。”
她心裡已是有了想法,只是,她一個人著實力量有限,不過能管好自己的徒弟而已,再往多說一些,也不過是能規範一個班子。
直到聽到徐碧簫說起那封聯名的摺子,她才突然有了一股勇氣和豪情來!
她道:“梨園除了曲部,更應該設立伶人子弟之行會,行會應有行規,應有自律之條,應有除名之項!唯有如此,才能剔除陋習,清正風氣。”
她起了身,突然極正式的向徐碧簫一揖道:“請徐班主助我。”
欣賞徐碧簫的人,說他真性情,天真浪漫、不拘小節,可他不是真的天真。
初出道之時,便有人請他陪酒,那是他第一次去那樣的宴席,終生難忘。
第四百零九章 雖艱亦行正道
在那宴席之上還有別的戲班子的男伶,那明明是個唱小生的,可穿的卻是件極窄的花旦襖子,勒了細細的腰身,原本還算英俊的臉上塗脂抹粉,在那裡陪酒,不時腰上、屁股上被宴席裡喝的醉醺醺的權貴掐上一把。
徐碧簫猶然記得,那小生面上嬉笑著,可眼睛裡卻全然都是尷尬和屈辱在旁邊侍立的戲班子老闆陰狠狠的目光下,那小生甚至不得不坐在貴人們的腿上。
他時不時的被人灌了酒,酒沿著唇角流進衣領,便有人嬉笑著、起著哄,要脫了他的衣服。
自然也有人給徐碧簫預備了那樣的女裝,他當時就想離席而去,可卻被人阻攔著,他不管不顧的攪了那場宴席,大打了一架,被人揍得夠嗆,說是鼻青臉腫也不為過。
因壞了權貴的興致,那權貴還丟下了一句話:秋聲社甭想在這兒混下去!
徐碧簫已經忘記那場事件是怎麼收的尾,可一路行來,見得越來越多,已經沒有了第一次那樣的驚愕和羞憤。
陪花酒的;唱粉戲、甚至戲臺子上就脫衣服供人取樂的;進了權貴人家唱堂會、夜裡留了女伶陪睡的;甚至還有整個戲班子被養在家裡,拿戲班子裡的小花旦男女都有,來“招待”貴客的……
他心中明白,固然有受人逼迫……可也有自甘下賤的,這樣兒的班子、這樣兒的伶人,甚至還不在少數!
徐碧簫自己是這樣走來的,也終於懂得蕭遷之前心血的珍貴,無論是戲班子班主,還是伶人,現在明明可以說一個“不”字,後果也不過是眼前的路更難走一些!
像他這樣半路下海的,不是也走過來了?
一個地方烏煙瘴氣,大不了換個地方,慢慢的,便也沒有人對秋聲社有這樣無禮的要求!
可是那些人,不肯用功苦練,只想投機取巧,走歪門邪道!
可恨的是,他們直接就去做娼妓好了,卻偏偏還掛著“伶人”的名號!壞了這行的風氣,更讓世人低看了“伶人”二字!
剎那間,徐碧簫心中一直以來就算是自身的極大成功也無法掩蓋的不平、世人將“婊子”和“戲子”並稱的那種輕蔑的口氣、商雪袖的這句話,反覆的縈繞於他的心頭,讓他心神激盪,無法自持!
他明明那麼激動,卻說不出話來,待等嘴裡終於吐出了幾個字,卻恨不得鑽到地縫兒裡去。
商雪袖看他說出了“能行麼”三個字以後羞憤欲死的模樣,不由得笑道:“我不知道,但是不做一定不行。”
她難得的露出了調侃的神色:“你不該沒信心啊,你可是紅到發紫的徐大老闆!”
徐碧簫結巴起來:“誰、誰沒信心!”
商雪袖收了頑笑的語氣,道:“這件事,是個關乎梨園行的大事,你我二人做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