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派來了幾艘破冰船,犁地也似的在冰海里轟轟地跑了好幾天,才算開闢出了幾條航路。那天的路面上,薄雪與冰凍在一起,又硬又滑,電線杆子朝北的一面一律半雪半冰。我們一路走著一路查,電纜沒有問題,電話沒有問題,是明線出了問題。明線出問題最麻煩,要一個電線杆子一個電線杆子地爬上去,一截一截線地試,我們從下午開始,一直查到天都黑透了,一直查到副軍長家前最後一個電線杆子了,還沒有發現故障在哪裡。由於心情不好中午沒怎麼吃飯,這時候就感覺到餓了。走前灌了壺熱水的,要喝時才發現水已結成了冰,軍用水壺被冰撐成了一個球形。姜士安以為我渴了欲去給我要水,機關幹部住宅區家家都亮起了標誌有人的燈,我說我不渴就是餓令他頗為為難。是啊,要水可以,要飯——要飯怎麼可以?
“韓琳,你堅持堅持。我抓點兒緊!”他說。說完,迅速套上鐵鞋,咣咣咣,幾下子爬上了最後那根電線杆子,手套都忘了戴。這一路,所有的電線杆子都是由他爬上爬下,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在下面看著東西。海風嗖嗖地刮,小刀子似的,我將兩手籠在棉襖袖子裡,仰脖看他。他筆直地立在天上,身體微向後仰,身後就是那屏深寶石藍的夜空。那天的月亮很亮,冷冰冰的,他緊閉雙唇兩手不停,開單機,夾線夾,振鈴,測試……一板一眼,如一尊無知無覺的鐵人。
大校的女兒 第一部分(14)
“你冷不冷?”看了一會兒,我喊。
“還行。”
“快好了吧?”再看一會兒,我又喊。
“從這到總機也沒問題。……你現在去窗戶下找電線接頭,咱們測一測到那裡的這段線。”
我揹著磁石單機和沉甸甸的工具包來到副軍長家窗下。這是這家人餐廳的窗戶,副軍長一家正聚在明亮的燈光下用餐,窗子開了一道小縫,一股由各種氣息混合成的家庭氣味兒從窗縫裡瀉出。屋裡一大桌子飯菜冒著騰騰熱氣,熱氣中是數不清的碗和盤子。屋裡人都只穿毛衣,副軍長毛衣都不穿,穿毛背心,臉上仍兀自亮光光一片像在冒汗……
“韓琳。”我回過頭去,是姜士安,站在我的身後。
“好了?”我一陣高興。
他抱歉地搖頭,在窗下找到了電線接頭,卻撕不開裹著接頭的黑膠布,手指頭不靈活了;再看他的臉,皮下已凍出了一大塊一大塊的青,我趕緊把接頭從他手中拿了過去,他叮囑我弄好後把單機接上,他再上電線杆子,試一試這一段線路。
“你何必下來呢?叫我一聲嘛。”我埋怨。
“叫了。”停停他又說,“你沒聽見。”
我再不好意思裝腔作勢,集中精力低頭幹活。
故障出在接頭處,將鏽蝕的線頭用鉗子剪掉,捋出一段新的,兩下里接好,用絕緣膠布纏緊,通知總機試線。鈴,電話響起來了,從窗外看到屋裡的副軍長向電話走去,我們收拾工具返部。
月亮已高高地升上了中天,這天的月亮是滿月,水銀般傾瀉進大海,使冰冷陰鬱的大海漂亮了,生動了。我們踏著月光下閃閃的薄冰走,放眼望去,前前後後的路上,只有我們兩個。冬天,沒有風的海島真靜啊,靜得像一汪水,一坨冰,靜得彷彿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兩雙大頭鞋一重一輕,咔咔咔咔,薄冰在鞋下時而發出細脆的破裂聲。姜士安胸前交叉揹著磁石單機和工具袋,兩手拎兩隻大鐵鞋,我只背一部單機和自己的水壺,卻仍是感到疲乏。餓倒是不餓了,也不再冷,木了,只有心頭的憂鬱揮之不去……
“你想家了是吧?”走了一會兒,姜士安打破靜寂。
“你呢?”我扭過臉去。他搖頭。我問:“為什麼?”
“……部隊就是我的家。”
我不說話了。並不是反感他這樣說——那時大家常這樣說,帶著相當的真誠——只是談話的慾望沒有了。
靜靜的海島,靜靜的冬夜,只有大頭鞋踏冰的聲音,咔咔咔咔……
“什麼是家?”姜士安又開口了,像是問我,又像自問。
這倒是我小時常思考的問題,還在幼兒園時。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家,就是你住的那個房子加上爸爸媽媽。但是此刻,我沒有跟這個人說這種話的心情。見我沒開口的意思,姜士安只好自己回答:“家,不就是親人嗎?來到部隊,我覺著很溫暖,特別是——”他猝然打住,停了停,才又說,“我說的是真的。……我沒爹沒媽,我沒有家。”
我大吃一驚。“沒爹沒媽也得有家啊。……當兵前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