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奇含混不清地回憶說,皇上回廚房偷了饅頭給徐達他們,受了處罰。
是呀,當年他們託缽出去乞討時,餓暈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那時什麼都不想,只求吃飽肚子。
雲奇記起餓得受不了時,朱元璋在地上畫幾個圈圈,說那是餅,說是畫餅充飢,看了圈圈就不餓了。可他更餓了。
“有這事嗎?”朱元璋孩子氣地樂了,他倒記起了另一件趣事,有一回雲奇餓急了,喝了好幾瓢涼水,把肚子灌得蟈蟈似的,半夜夥蓋一條破麻布片,他憋不住尿,尿了朱元璋一身;朱元璋說,你再尿,我拿小刀把你那玩意兒割下來!想不到真成了讖語了,他如今可不是真沒了那東西了嗎?說罷啞著嗓子大笑,雲奇也附和著笑。
放牛的孩子被他們驚動了,好奇地走過來,問他們從哪裡來?
朱元璋說:“從來處來。想到這廟裡拜拜佛。”
小放牛娃說:“皇覺寺可靈了,你知道為什麼靈嗎?”
朱元璋搖搖頭,對牧童產生了異乎尋常的興趣。
“這是皇上封的廟。”小孩說,“你不知道這廟裡出了個皇上嗎?就是當今的皇上啊。”
朱元璋問:“皇上好不好?”
牧童甩了一下鞭子,嘻嘻一笑,皇上好不好和咱有什麼關係?我不照樣每天拿鞭子捅牛屁股嗎?
這話對朱元璋觸動很大。是呀,他朱元璋也好,徐達、湯和也好,當年不都是拿鞭子捅牛屁股的嗎?哪想到日後會封侯拜相當皇帝?當了又怎麼樣?每天在驚懼中生存,為天下而憂心,比起牧童的自在,到底哪個更好?
他真的很羨慕這個牧童,又不知到底羨慕他什麼。
朱元璋“唔”了一聲,問:“你去燒香嗎?”
“初一、十五都去。”放牛娃說。
“你求什麼?”朱元璋問。
孩子說不一樣,青黃不接時求能保佑他吃飽肚子,冬天求放牛時有雙新棉鞋,還有,求佛保佑東家不拿鞭子抽他。
朱元璋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這些,我都求過。雲奇,你說,現在我還會求這些嗎?”
雲奇說:“那是不用了。”
朱元璋說:“你看他,吃飽了肚子什麼都不想了,多好。”
雲奇有點驚訝:“你說他好?”
朱元璋說:“是啊,你看朕,每天擔驚受怕,上回回皇覺寺來,差點叫如悟殺了,說真的,現在除了你,朕誰都不敢信了。”說到這裡竟然老淚縱橫起來。
雲奇也許不能理解他此時的感情,愣愣地望著他。
牧童拍拍牛屁股,唱著山歌,悠然自得地向阡陌中走去。
天光暗了,衛士們漸漸走攏來,朱元璋看了他們一眼:“你看,多討厭!牧童就不用這些,他什麼都不怕。”
朱元璋此行的最大願望是參禪,他喜歡醉心於禪機中,那是一種沒入過佛門的人無法領略的滿足。
未淨長老滿足了他的要求。朱元璋認真地齋戒沐浴後來到了指定的禪堂,這裡掛滿了金黃的經幡。人一進去,就有一種靈魂飛昇的感覺,聞著佛堂裡特有的藏香味,他開始莫名其妙地懷念起當年他並不甘心剃度的佛門生涯。
朱元璋坐在竹榻上,望著煙霧繚繞的屋子盡頭。盡頭一個大蒲團上坐著一個和尚,正是李醒芳,因為他背光而坐,朱元璋看不清他的面孔。
李醒芳的聲音顯得十分遙遠,空曠:“施主不知想要問什麼,問吉凶禍福,還是問前程。”
朱元璋不太高興,反問他:“長老不知道朕是誰嗎?”
李醒芳道,空門裡只有空,進入佛門,都是弟子,沒有尊卑,沒有貴賤,施主或貴為帝王,或賤為乞丐,在貧衲眼裡是一樣的。
朱元璋說:“很是。弟子也知道佛法皆空的道理,那朕就問問空吧。”
李醒芳道,觀五蘊無我無所,是名為空,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
朱元璋問他:“朕心力交瘁之一生,也是空嗎?”
李醒芳道,萬事皆有因緣,萬事萬物並無常駐不變之個體,也不是獨立存在之個體,故稱之為空。
朱元璋發問:“萬物皆無實體嗎?”
李醒芳說,空,也是假名,假名也是空,也就是空空;空空之說,是以空談空也。皇上擁有天下,對這空空,怕很反感吧?
朱元璋自稱弟子悟性淺,也畢竟是凡夫俗子。此生所想,都是建功立業、治太平,自然有得有失,垂暮之年,想求個平靜、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