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將帥用兵,視野往往不夠寬闊,腦海裡形成不了足夠寬廣的大局,總是在螺獅殼裡做道場,戰術制定得妙到毫巔,氣勢渲染得蕩氣迴腸,戰場拼死力戰,險死生還,勝負只在一線間,最終艱難取勝。
這樣確實可以在史書上大書特書,因為具備足夠的戲劇性,但觀其大方略,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戰略大局觀這種東西,有時候是需要天分的。大郎有這個天分,這很好,他很欣慰,頗有種後繼有人的感覺。
但終究是弱冠之齡的年輕人,又沒經歷過太多事,為人處世、政治智慧方面還需要考察考察。
想到這裡,他又嘆了口氣。
邵嗣武敏感地注意到了父親的變化,興奮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住了。
“大郎今年二十了……”邵樹德伸出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神色複雜:“當年還是個小不點,一晃長得比為父還高了。阿爺撐這個家,撐得很累啊。你能為父分憂,甚好,甚好。”
“阿爺……”邵嗣武看著父親的面容,有些哽咽。
父親英明神武、威嚴厚重的外表之下,不知道隱藏著多少憂愁與疲憊。但他從來不把這些東西表露在外面,而把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牢牢壓制在心底,不讓任何人看到他的疲憊、擔憂和恐懼。
邵嗣武若有所悟。
如今這個世道,你一旦讓人窺破了內心的軟弱與害怕,打破了智珠在握、舉重若輕的形象,便是群狼分食的局面。
這就是一個不存在規則的動物世界,是千餘年來上位者最難的時代,因為他們沒法藉助君臣、綱常、道德來輔助統治。忠義之士比祥瑞還稀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造反者,父親沒弄得滿頭白髮,已是非常不錯了。
“阿爺放心!”邵嗣武心中一熱,道:“兒一定奮發進取,平滅契丹,為父分憂。”
“你這話是真心的。”邵樹德一笑,彷彿大熱天吃了冰鎮西瓜一般舒爽,不過很快又沉默了。
邵嗣武靜靜站在身旁,神色同樣很複雜。
“待你二弟打完蜀中後,阿爺便冊其為太子。”邵樹德突然說道。
邵嗣武臉色黯然。
野心?他不是愛做夢的少年,清楚地知道那個位置離他很遠,遠到讓人絕望。
但——真的沒有哪怕一絲絲的念想嗎?
他不想自欺欺人。縱是原來沒有,但總有些人明裡暗裡提起,一點野心都沒有是不可能的。
只能說,人本身就是複雜的,不確定的。沒有絕對的善與惡、聰明和愚蠢、勇敢或怯懦,所有的東西都有正反兩面。
父親勇武、寬厚的外表之下,內心陰暗之處不知道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恐懼、邪惡。
他經常給弟弟妹妹寫信,關心愛護之情溢位紙面,但反面又是什麼呢?
邵樹德拉著兒子的手,在大堤上漫步徜徉。
夏魯奇忠實地跟在他身後,見證著這對父子間的喜怒哀樂。
“過完今年,便回來成婚吧。張家女兒等了你很久了。”河風凜冽,邵樹德停了下來,靜靜聽著對岸急促的戰鼓聲,卻連看都沒看一眼。
“是。”邵嗣武應道。
“別這麼垂頭喪氣。”邵樹德笑罵了一句,道:“你是玉孃的孩子,是我的長子,怎可如此氣度不穩?有些話我只對你說一次,阿爺也曾懷疑過自己,也曾擔憂過戰局,甚至曾經恐懼過要眾叛親離,不都闖過來了?這天下沒有人是神,一個都沒有。是人就有七情六慾,就會犯錯,但他至少應該能夠很快地改正錯誤,調整心情,向前看。你才二十歲,建功立業的志氣都沒有嗎?”
“阿爺……”邵嗣武有些慚愧。
“知道阿爺為何派你去安東府嗎?”邵樹德問道。
不待他回答,邵樹德便自顧自地說道:“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我看著長大的兒子,我傾注心血的兒子,我盼望成才的兒子,我希望他幸福一生的兒子。我信任我的兒子,僅此而已。”
“婚禮舉行完畢之後,便帶著新婦去安東府。”邵樹德又說道:“遼東之事,千頭萬緒,幹了一半就回來,哪有那種好事?我的兒子不能是廢物,好好做,阿爺一直在關心著你。”
“遵命。”邵嗣武神色振奮,大聲應道。
邵樹德轉過身,倒揹著雙手,看著滔滔不絕的大河。
年紀大了,對親情就愈發在乎。大郎今天如果在他面前有任何掩飾隱藏或虛情假意,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
與文官武將鬥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