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以走了。”沈大娘道:“你沒有敲門,我們哪會知道啊?”說著話,伸了兩手支著,讓家樹進門去。家樹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進去。只覺那院子裡到處是東西。
當下沈大娘開了門,讓進一間屋子。屋子裡也是床鋪鍋爐盆缽椅凳,樣樣都有,簡直沒有安身之處。再轉一個彎,引進一間套房裡,靠著窗戶有一張大土炕,簡直將屋子佔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些空地,只設了一張小條桌,兩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麼陳設也沒有。有兩隻灰黑色的箱子,兩隻柳條筐,都堆在炕的一頭,這邊才鋪了一張蘆蓆,蘆蓆上隨疊著又薄又窄的棉被,越顯得這炕寬大。浮面鋪的,倒是床紅呢被,可是不紅而黑了。牆上新新舊舊的貼了幾張年畫,什麼《耗子嫁閨女》,《王小二怕媳婦》,大紅大綠,塗了一遍。家樹從來不曾到過這種地方,現在覺得有一種很破異的感想。沈大娘讓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著一隻白瓷杯,斟了一杯馬溺似的釅茶,放在桌上。這茶杯恰好鄰近一隻燻糊了燈罩的煤油燈,回頭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魚鱗斑,自己心裡暗算,住在很華麗很高貴一所屋子裡的人,為什麼到這種地方來?這樣想著,渾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如坐一會子就走吧。正這樣想著,那姑娘進來了。她倒是很大方,笑著點了一個頭,接上說道:“你吃水。”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會兒,我去買點瓜子來。”家樹要起身攔阻時,人已走遠了。
現在屋子裡剩了一再一女,更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將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順便在炕上坐下,問家樹道:“你抽菸卷吧?”家樹搖搖手道:“我不會抽菸。”這話說完,又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又站起來,將掛在懸繩上的一條毛巾牽了一牽,將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燈和一隻破碗,送到外面屋子裡去,口裡可就說道:“它們是什麼東西?也向屋裡堆。”東西送出去回來,她還是沒話說。家樹有了這久的猶豫時間,這才想起話來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館裡去過嗎?”這話說出,又覺失言了。因為沈大娘說過,是不曾上落子館的。姑娘倒未加考慮,答道:“去過的。”家樹道:“在落子館裡,一定是有個芳名的了。”姑娘低了頭,微笑道:“叫鳳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樹笑道:“很雅緻。”因自言自語的吟道:“鳳兮鳳兮!”鳳喜笑道:“你錯了,我是恭喜賀喜的那個喜字。”家樹道:“呀!原來姑娘還認識字。在哪個學校裡讀書的?”鳳喜笑道:“哪裡進過學堂?從前我們院子裡的街坊,是個教書的先生,我在他那裡念過一年多書,稍微認識幾個字,《下論》上就有'鳳兮'這兩個字,你說對不對?”家樹笑道:“對的,能寫信嗎?”鳳喜笑著搖了一搖頭。家樹道:“記賬呢?”鳳喜道:“我們這種人家,還記個什麼賬呢?”家樹道:“你家裡除了你唱大鼓之外,還有別人掙錢嗎?”鳳喜道:“我媽接一點活做做。”家樹道:“什麼叫'活'?”鳳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後說道:“你真是個南邊人,什麼話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襪來做,這就叫'做活'。這沒有什麼難,我也成。要不然,颳風下雨,不能出去怎麼辦?”家樹道:“這樣說,姑娘倒是一個能幹人了。”鳳喜笑著低了頭,搭訕著,將一個食指在膝蓋上畫了幾畫,家樹再要說什麼,沈大娘已經買了東西回來了。於是雙方都不作聲,都寂然起來。
沈大娘將兩個紙包開啟,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請用一點,真是不好意思說,連一隻乾淨碟子都沒有。”鳳喜低低的道:“別說那些話,怪貧的。”沈大娘笑道:“這是真話,有什麼貧?”說畢,又出去弄茶水去了。鳳喜看了看屋子外頭,然後抓了一把瓜子,遞了過來,笑著對家樹道:“你接著吧,桌上髒。”家樹聽說,果然伸手接了。鳳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雙手伸出來,比我們的還要白淨。”家樹且不理她話,但昂了頭,卻微笑起來。鳳喜道:“你樂什麼?我話說錯了嗎?你瞧,誰手白淨?”家樹道:“不是,不是,我覺得北京人說話,又伶俐,又俏皮,說起來真好聽。譬如剛才你所說那句'怪貧的'那個'貧'字就有意思。”鳳喜笑道:“是嗎?”家樹道:“我何曾說謊?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們斯斯文文的談起話,好象戲臺上唱戲一樣,真好聽。”鳳喜笑道:“以後你別聽我唱大鼓書了,就到我家裡來聽我說話吧。”沈大娘送了茶進來問道:“聽你說什麼?”鳳喜將嘴向家樹一努道:“他說北京話好聽,北京姑娘說話更好聽。”沈大娘道:“真的嗎?樊先生!讓我這丫頭跟著你當使女去,天天伺候你,這話可就有得聽了。”家樹道:那怎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