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鼓麻木了;八原博通大佐從上面退入巖洞。他負了傷,肩上滲出大片的血跡。八原參謀對牛島說:
“軍長,快到洞深處去吧。八七高地和八九高地都失守了。我要組織洞口的防禦。”
牛島未置可否,人卻往洞裡走去。爆炸的震動搖撼著燈,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石鐘乳的亂影上,活象地獄裡的精怪。
他昏昏沉沉,重新邁過傷兵(有些已經是屍體了)。彈藥箱、機槍架和散亂的器材把他的腿撞疼了。
牛島模摸索索,找到一隻衣箱。從首裡坑道中撤退的時候,所有的書籍、雜物和私人物品都丟棄了,檔案和信件也燒光了,僅僅留下了這隻箱於。
他開啟箱子,裡面僅有一套禮服,洗得乾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領章釘得極標準。禮服的左胸前有八枚勳章,大正五年他從陸大畢業以來,這些勳章記錄了他的戎馬 生涯。他穿上禮服,在前胸又別上另外的兩枚勳章,在右胸衣袋下別上一枚特大的勳章。那是日本軍人的最高榮譽——金鳶勳章。
他在東京羽田機場赴任前,同夫人君子作了訣別,按太平洋島嶼戰爭的一貫成例,司令官必然與海島共存亡。他簡短說了一句:“軍人出趟家門,任何事也不要分心。夫人的任務是撫養孩子們,別的方面就不要擔憂了吧。”
他坐下來,向沖繩縣民發了一封明碼電報,並在電臺上做了廣播。他感謝沖繩人對他的幫助和付出的巨大犧牲。犧牲是真的,“幫助”卻是被迫的。實際上衝繩島的大 部分居民對日軍的態度非常冷漠。他又向被困守在幾個孤立陣地上的日軍發出了最後的命令,他也不知道有誰能收到他的電文:
“出於全軍將士三個月的奮勇戰鬥,我軍任務遂己完成……但是,目前我軍刀折矢盡,全軍危在旦夕,部隊間通訊聯絡全部斷絕,軍司令部已無法指揮。今後在各區域性地區的部隊和倖存士兵各自為戰,到最後時刻希發揚敢鬥精神和永生的大義。”
電報員發完電報以後,將抄收到的一份敵人電報遞給牛島。電文密級低,竟很容易被破譯出來,原來是敵軍司令布克納爾中將在六月十七日已經陣亡。牛島感到幾分滿意。
他接著向大本營和第十方面軍司令安藤吉利大將發電,陳述戰鬥已到最後關頭:“今沖繩已陷敵寇之手,吾實愧對天皇陛下及全體國民。我雖死魂猶系大和,謹在此向上司和同僚的情誼表示感謝。”
他下令陸軍醫院解散;下令鐵血勤皇隊解散;下令各部隊殘部向北突圍,然後用游擊戰拖住美軍。可是一切都晚了。美軍已經在用噴火器焚燒摩文仁洞穴群,條原軍醫部長、鈴木中佐等數十人都被燒死了。
六月二十二口夜晚,所有的人都知道再也不會見到明天的陽光了。
三十二軍司令部的倖存者集結在一個炮彈箱桌於周圍,成一圓圈坐在石地上。
他們是參謀長長勇、經理部長佐藤、高階副官葛野、電報班長大野少佐、吉村中尉、正木少尉、高橋兵長和軍屬大迫、根呂銘。
八原高階參謀不在。他利用昨天的暗夜,已經潛入敵人的防線。如果他運氣好,或許能透過戰線,深入敵後,在某個巖洞中找到一隻小船,然後逃回日本。牛島不讓八原與他同死,沖繩之戰實踐了八原的戰略戰術思想,他的學問和經驗對日本本土防禦將是無價之寶。
清岡永一大佐也不在。還在向摩文仁村撤退中。他就失蹤了。他也許被一枚炮彈打死了吧,雨夜中,多少人成了陰鬼。
戰場上的炮聲突然出現了暫時的平靜。氣燈不再搖曳了,把一群人影定格在巖壁上。他們的表情都很寧靜,沒有死前的衝動,也沒有辭世的絕望。八十二天的苦戰超出了凡人的忍受限,他們盼著有個解脫。牛島讓沖繩人比嘉給他理了最後一次發,
佐藤經理長把備好的酒端上來。長勇的病似乎全好了。不知從哪裡產生了一般氣力,他開始大聲唱起歌來,唱的是他最得意的民謠調《觀音經》。居然吐字朗朗,把凝滯的巖洞潮氣攪動得頗為不安。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激動得近乎癲狂了。
唱著唱著,長勇的眼淚流了下來,最後難於自已。這裡不是東京皇宮前廣場,美軍的機槍就在洞口狂囂,破壞了氣氛,快點 兒動手吧。
長勇參謀長不唱了。他也沒有抹去淚水,呷了一口酒,對牛島說:
“軍司令官閣下,閣下之死是接近了極樂世界。而我,由於積惡太多,身體恐怕得下地獄,在三途河邊,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分手啦。”
他說完,破涕為笑,笑得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