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當過一百天犯人,但是我並不認識那些暴動知青。因為監獄暴動在我入獄前一年就發生了。
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像只鼓足氣的青蛙,“撲通”一聲就從岩石上跌下來。我結結巴巴地說:可是你給我一個印象,好像你認識那些暴動知青啊!
劉義說:是的,我可以幫你找找看。
我感到自己滿腔期待正在像稻田裡的風一樣迅速消失。一個驚歎號倒下去,代之以一串沒有盡頭的問號。劉義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他幸災樂禍地說:你要是後、後悔,現在回去還來、來得及。
我恨恨地瞪著這個傢伙,有種被他捉弄的感覺。轉念一想,他本身不就是一個游擊隊逃兵,一個叛逆嗎?我從包裡取出採訪本,然後笑笑說:對不起,我從不後悔,採訪就從你這個逃兵開始。
3、侯景賢
二十世紀中葉,中國西南邊陲曾經發生三次逃亡潮,第一次為1949年,數以百萬計的舊政權軍隊和戰爭難民湧出國境避難,他們成為如今東南亞華僑的主要來源之一。第二次難民潮發生在六十年代,由於空前的自然災害,當然還有人為原因,大批邊民湧向境外謀生,他們被形象地稱為“饑荒移民”。最後一次是“文革”期間,越境者都是上山下鄉的紅衛兵和知識青年,他們與其說對現實不滿不如說對自己不滿,他們逃亡的崇高理由是“解放全人類”。
我的朋友劉義便是這批年輕逃亡者中的一個。
那時候劉義在知青名冊上還不叫劉義,叫侯景賢,昆明知青侯景賢與許多年後的泰華詩人劉義是同一個人。劉義向我出示一張插隊知青的合影照片,年代久遠的老照片像一片秋天的黃葉,表明我們人生的航船已經駛過一段很遙遠的距離。我看見那個名字叫侯景賢的下鄉知青穿越歲月的塵埃向我靦腆微笑,他身穿一件咔嘰蘭布中山裝,挽起袖口和褲腿,背一頂草帽,脖子上圍一條白毛巾,這是那個“文革”年代大多數下鄉知青的標準像。
我問他:你為什麼不安心當知青?吃不飽飯?勞動艱苦?或者對現實不滿?
他說:你錯了,恰恰相反,我對當知青很安心。
我說:那麼你到底為什麼越境?
他說:因為人保組(公安機關)下達通緝令,要把我逮捕歸案。
那天我們談話的地點在曼谷鬧市區一間窄小的閣樓上,老式電風扇開足馬力,熱浪撲面而來。我的泰國朋友劉義,準確說是前下鄉知青侯景賢盤腿坐在席子上,他身下鋪著一領竹涼蓆,竹蓆經過常年累月汗水浸淫,已經勾勒出一個清晰的人形來。他的坐姿像個百年老僧,半閉眼睛,好像達摩面壁。我感覺他的眼神很古怪,幽幽地泛著白光,像一條油鍋裡的魚。
我專注地盯著他,好像研究一臺染上病毒的電腦。關於老知青侯景賢,我此前隱約知道他有一個不幸福的童年,和一段不堪回首的成長史。對於二十一世紀生活在網路和電子時代的中國人來說,“文革”的黑暗年代已經遠去,變成地平線上的一片烏雲。我經常被年輕讀者問及:你那本《中國知青夢》是真的嗎?真有那樣可怕的事情發生嗎?既然當知青不美好,你們為什麼還要下鄉呢?你們為什麼不讀大學?提問者沒經歷過“文革”沒當過知青,他們都是改革開放的一代,而我像他們那樣年紀還在廣闊天地插隊。我內心常常泛起一種悲哀,哀嘆一代人的歷史如此迅速就被淡忘,成為陳年舊事和發黃的紙片兒。但是反過來想,如果今天的青年還在上山下鄉,還在被人生的烏雲籠罩,他們的父母還在為兒女搞到一個頂替指標或者一張回城證明而奔波,絞盡腦汁不惜出賣人格尊嚴,這不是我們社會乃至人類的悲哀麼?社會進步如此之快,我有什麼理由為此唉聲嘆氣而不是感到慶幸呢?
侯景賢,男,1949年12月生。文化程度小學(或者沒有畢業),自學初中。迫使少年侯景賢中途輟學的原因有二:一是剛過30歲的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尚在監獄服刑;二是中學對他關上大門,理由是“出身反動軍官家庭”。 。 想看書來
4、童年
侯景賢成為一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那年只有13歲。擺在他面前的緊迫任務是挑起母親撂下的生活重擔,養活自己和兩個年幼的妹妹。劉義說,他從小理想是上大學,當個大學教授或者像普希金那樣的偉大詩人。他11歲發表詩歌,題目叫《登山》,獲校園徵文獎。獎品是一本筆記本,一支鋼筆。
侯景賢在家鄉以打架好鬥聞名遐爾。我去到他老家採訪,當地人顯然對這個叫做侯景賢的野孩子記憶猶新。他們說:大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