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上元,你擠你孃的什麼眼兒,你搞運動搞得都沒的吃了,你對得起祖宗麼?你就沒聽大家夥兒都咋說?你要是真沒聽見,老子告訴你——”老爺子說了一段順口溜:
以階級鬥爭為綱(缸),
缸是菜缸;
風調雨順喝茶湯,
運動會上尿褲檔,
老百姓遭——殃!
會場大亂。之後大寂。再之後,竟響起了滿場的掌聲。
憤怒的紅衛兵小將連拖帶拽地把老爺子弄到臺上,頃刻間便五花大綁,拳腳皮帶一齊上市,把老爺子打暈了。
翁送元站在那裡不敢動身;翁上元左攔右擋,他不敢在這時承認這是他老爹,只是帶著哭聲乞求,“諸位手下留情,老爺子歲數大了。”
終於平息下來。
翁老爺子顫顫地站在臺上,緊眯著雙眼,他那捧漂亮的令人尊敬的山羊鬍子,被扯掉了半拉,滲出血來,嘀……
老爺子被人架回家了,躺在炕上一聲不吭。
知道了老爺子是翁上元的老爹,紅衛兵的頭頭訕訕地說:“你怎麼不早說。”翁上元嘆了一口氣,“哪還來得急哩。”那人感到有些難為情,他們在村裹住著,翁上元畢竟給了他們熱情的招待和無微不至的關懷,之間多少還有了點感情,便拍了拍翁上元的肩膀,“老翁,不要往心裡去,要革命就會有犧牲。”翁上元苦笑著,“不往心裡去,不往心裡去。”那人說,我們還是看看老爺子去吧。翁上元一怔,不必了,影響不好。
晚上,翁送元、翁上元去看老爺子。老爺子躺在炕上,緊閉著雙眼。翁上元叫:“爹,爹,二叔看您來了。”老爺子仍是一聲不吭。二人只好退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翁上元叫劉淑芳熬了稠稠的一鍋老爺子最愛吃的大棗玉米粥,他去請他的老爹。他的娘在他的老爹的門前踅著,說怎麼叫也沒人應,門也給掛上了。翁上元拍了幾下門,叫了幾聲爹,仍沒人應承,便把門撬開了。翁上元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爺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樑上,兩眼靜靜地睜著,剩下的那半拉鬍子,高高地向上翹著。
他身後的娘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四
翁太元的暴死,在後嶺震驚極大。不僅震動了人們的心,好像還震撼了人們一些說不清的東西。這些東西,可能是人們對生活的看法,對命運的認識,以及良心、道德等等。總之,他們覺得自己應該重新考慮自己的生活,起碼再不能任人擺弄。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對翁上元說,折騰呀,連自己的老爹都給折騰死了。他無話可說。甚至有人還說,翁上元是借紅衛兵的手,發洩他對翁太元的不滿。爺兒倆有宿隙,從翁太元成家,到半年裡捱餓,老頭子都沒幫一把。對這種說法,翁上元沒法接受,在會場上曾大罵出口:
“這人的心可真陰毒啊,把人看得連狗都不如,咱肏他姥姥!”
翁大元一死,群眾的怨憤開始公開化,工作組和紅衛兵處境尷尬,再呆下去已沒有意思,就從後嶺撤了。回去以後,工作組寫了一份報告,認為後嶺的運動搞得很徹底,連大隊幹部的老子都未放過,體現了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後嶺便成了運動的典型,還上了某張報紙。一些不明就理的單位和村莊,還來後嶺參觀取經,被後嶺冷落,到後來也就不來了。後嶺終於得到了一點平靜!
工作隊走了,群眾開始紛紛找大隊幹部:
“翁支書,這也快過年了,得想辦法找點糧食。”群眾說。
“我上哪兒去找糧食?我會下?!”翁送元不耐煩地說。
“您搞運動搞得好,咋糧食就沒地方找?”被壓抑久了的群眾也敢用諷刺語言。這真是物極必反。
凌文靜從機械廠回來了,不僅給翁送元搞來了好吃的,還弄來幾瓶好酒。做了幾樣好吃的,翁送元把翁上元叫過來喝酒。
翁送元心情不好,翁上元心情也不好,凌文靜心情好,給他們倆滿酒。二人這麼親熱地坐在一起,還是第一次,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就低頭喝酒。
翁送元舉起一杯,“上元,喝。”率先就吱溜光了。
翁上元端起杯來,什麼也不說,也吱溜地一口光了。
翁上元舉起一杯酒,“二叔,喝。”帶頭就一仰脖盡了。
翁送元端起杯,也是什麼都不說,也一仰脖盡了。
脖子沒仰幾回,一瓶好酒光了。
“再拿瓶酒來。”翁送元朝凌文靜說。
“就少喝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