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禪沒有動,他隱隱約約猜到了這人的身份,所以更不願回頭。
“愛妻楊氏鶴仙之墓──”真禪的身後響起了那人的嗓音,低沉而略帶沙啞,自有一種威儀,“愛妻楊氏鶴仙之墓……”他沉緩地低唸了兩遍,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感情,就像墳冢裡埋著的人與自己無關。
然後,他跨上半步在真禪的身邊蹲下,從地上撿起一疊燒紙,一張張揭開丟進了火盆裡“呼”地燃起,躍動的火苗鼓盪著熱風撲面而來。
真禪怔了怔,轉過頭看見了楊惟儼的側臉。他一襲寬大的金色袍服,不怒自威的臉龐上無喜無怒,雙目深邃而幽遠,猶如兩潭望不到底的寒水,不見波瀾。
這是真禪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到楊惟儼,那個曾經如雷貫耳,幾乎把耳朵也磨出繭子來的蓋世魔頭,自己的親爺爺,而今近在咫尺,用他那隻號令群雄,呼風喚雨的右手,將一張張的燒紙丟進火堆裡。
不知為何,真禪隱隱覺得他有些異常,彷彿正壓抑著極大的憤怒與悲傷,將所有情緒都冰封在那雙被煙氣燻得微微合起的眼眸背面。
“我曾經有兩個兒子:一個桀驁張揚,一個木訥堅毅,從小就合不到一處。”
楊惟儼望著慢慢被火苗吞噬,化為灰燼的燒紙,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道:“十七年前,他們為了一個尼姑徹底鬧翻。我的小兒子,帶走了那個尼姑,一去十年。我的大兒子,便找了他們十年。結果如何呢?”
他的唇角逸出一抹難以言喻的奇異笑容,淡淡道:“兒子、孫子,一個個視我如仇,寧可被外人欺外人殺,也不肯回來!真禪,你說奇不奇怪,好不好笑?”
真禪想不通楊惟儼為什麼要心血來潮地對自己說這些話。這和他印象中的那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為所欲為睥睨四海的滅照宮宮主的形象無疑相差得太遠,簡直就是南轅北轍。可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楊惟儼?他開始有點兒不確定了。
“你恨北楚?”楊惟儼撿起第二疊紙,突然單刀直入地問道。
真禪的心震了一下,就聽他接著問道:“那你恨不恨明曇,恨不恨楊恆?”
真禪默不作聲地在地上寫道:“真源是我的兄弟,好兄弟。”
“我恨!”楊惟儼甩手將整疊燒紙扔進火裡,眼裡神采銳利而森冷,“就在昨夜,我見過了楊恆:你的二叔楊南泰為了保護明曇,戰死東海。而那個女人也被天心池生擒,囚禁在天下觀中,等待四大名門的公議處決。”
真禪大吃一驚,這才曉得為何楊惟儼今天表現得如此反常。而剛才那些燒紙,只怕也不是燒給自己的孃親,而是他的嫡子楊南泰!
“呼──”一陣風動,楊惟儼驀然長身站起,沉默的像一座山。但真禪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就在這座高山的深底,正醞釀著一股足以摧毀天地萬物的可怖能量。
“真禪,是時候做出你的選擇了。”他的聲音威嚴,有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目光像刀鋒一樣迫在這少年的臉上,徐徐道:“做我的孫子或者──敵人!”
真禪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壓得更低,可依然逃不過他無處不在的目光迫視。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拒絕楊惟儼,會有怎樣的後果。但是答應──那就意味著從此要與天下正道為敵,要與師門為敵,那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
許久許久之後,他緩緩地用手指在先前那行字下寫道:“都不要!”
寫完了這三個字,他的渾身肌肉繃緊,丹田真氣佈滿經脈,隨時準備迎接楊惟儼暴風驟雨般的憤怒反應。然而出乎意料之外,楊惟儼的臉上即沒有怒意,也沒有失望,卻是深深地不以為然道:“天真!”
在真禪錯愕的一霎,他的身影已消失在樹林深處,遙遙說道:“想想楊恆──”
楊恆?真禪頓感全身被雷轟電震,尋思道:“養父被殺,生母被擒,真源豈能袖手旁觀?也許此刻他已接到訊息,正往天心池趕去……”
念及於此,他的心緒再也無法保持平靜,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真源!”但是找到真源又能如何,幫他與正道為敵,如同在黑沙谷做的那樣,叩關斬將救出明曇麼?
一想到黑沙谷,真禪的心頭那一縷僅存的疑慮也立即消失。是的,既然楊恆為了搭救自己,不惜赴湯蹈火與祁連六妖為敵。那自己為何不能為了他,為了自己的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哪怕,這樣做是要與正道為敵;哪怕,是與全天下為敵!
他抬眼望向母親的墳冢,默默禱祝道:“媽媽,請您的在天之靈給我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