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擺置。按貢郎妻子的說法,這金疙瘩便在這三塊石頭中間的夾縫裡。就在人們準備揭去石塊的一剎那,積靈河的水突然從上游湧起,沿著那條天造地設的溝壑奔騰而來,泥沙俱下,將通地坑灌了個滿滿當當。十來個盤桓坑底,準備撬起青石的部卒都做了無常鬼的戰利品。深坑所在的那座高臺也就被人稱為黃金臺了。以後又有人挖過,最有聲勢的便是清末和碩特蒙古的後裔烏蘭哈達王爺傾家蕩產的那次。至今,烏蘭哈達的英雄壯舉還殘留在許多人的口頭上——烏蘭哈達王爺嘛,一世貴人,半個神仙。積靈河的水流多遠,他的領地就有多遠,名聲就有多遠。他要挖金疙瘩,從四方招來民工,管你吃喝,外加十串麻錢的月餉。金疙瘩現世後,每個還有一百兩銀子的賞錢。光光頭兒照太陽,跟著閃光了。幾百條虎虎勢勢的漢子幹了三個月,柳樹開花沒結果,和前幾次一樣,青石一見,河水便來,夾石帶泥直灌通地坑。這耗盡了家產的苦命王爺哭天搶地,罵人怨神,眼淚沒斷線氣息兒早沒了。
古夜茫茫,今夜茫茫。古金場越來越開闊。峭然孤出的黃金臺也越升越高,越長越胖,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不住地用力撐著,撐大了身軀,撐出了神聖,撐出了悲涼。老天爺的秘密永遠是秘而不宣的,黃金臺就是機密的象徵。然而,對淘金漢們來講,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古金場的風風雨雨留下來的只是“青石見,大水來”的神秘和恐怖,這恐怖使他們早已失去了探索機密的勇氣。他們否認著歷史,以為那不過是個傳說中的故事,而故事是人人都會編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多的人甚至連這個故事也忘記了。可張不三卻牢牢記在心裡,並且相信那是真的。這不僅是由於他的祖父曾經跟烏蘭哈達王爺挖掘過通地坑,也不僅是由於父親曾有遺願,更主要的是他那把苦難的生活和浪漫的冒險劃了等號的天性。
通地坑(2)
祭祀剛剛結束,張不三就根據土石的不同和那條溝壑所指引的方向,確定了通地坑的位置。之後,一連三天,他都帶著人在正對積靈河的地方壘壩造堰。一旦真有大水漫漶而來,也不會灌進通地坑,給生命造成危險。更重要的是壘壩可以安定人心。
黃昏壩成,開飯了。人們坐在石窯前,張嘴瞪眼地往肚裡吸溜清湯麵片,誰也不說話。那口黑色的大鐵鍋被幾十雙眼盯得越來越小,鍋中的湯麵也越來越少。人人變成啞巴的原因很簡單:你少吃一口,他就多吃一口。只有張不三不屑於這種小家子氣的爭湯吃麵,儘管他對自己那痊癒了的飢餓勞困症記憶猶新。一碗下肚,他就琢磨起勞力搭配的事來。要在臘月前挖到那三塊青石上,就得不分晝夜三班倒,要使班與班之間不為挖多挖少互相爭吵和防止班內滋生糾紛,必須把勞力按關係和強弱搭配均勻。他進窯靠到自己的鋪蓋上,從被子裡摸出一個本子和一支油筆,絞盡腦汁,羅織出一個名單來。高家和殷家反目,趙家和郭家齟齬,程家兄弟針鋒相對,熊家叔伯素有芥蒂,姜大六親不認,宋進城愛耍小聰明。王仁厚呢?誰都嫌他生性木訥,除了做莊稼活,別的事情上,是個放屁還要打草稿的窩里窩囊的大肉頭。光那脾氣暴躁性子急的石滿堂就在三個班中顛來倒去了七八次。終於安排妥當了,他來到窯外,看大家剛剛放下碗,還沒從啞巴境界中擺脫出來,便將名單唸了一遍。人人都在琢磨別人,都在急速權衡自己的位置,不把本班所有人對自己的好壞冷暖揣摸透徹,他們是不會輕易表態的。
“有沒有意見?沒有啊,那就這樣定了。”
張不三想來個白菜生吃、老肉快煮的辦法,料不到竟是木訥人王仁厚破壞了他的愚民政策。
“我不去石滿堂那個班。瓦碴揩屁股,我和他沒茬茬。”
人不嫌他就算運氣,他還戳三搗四地說人哩。張不三惡狠狠瞪他:“那你說,你想在哪個班?”
“宋進城的那個。”
“不要,我們不要。”宋進城道。
“那我去一班。”王仁厚滿臉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臊的。
“鴨子走路一搖三擺,燉了,沒火;養著,我們的血汗養不起。”有人馬上反對。
王仁厚一副可憐相,佝僂著身子蹲到地上,咕噥一聲:“沒人要我,我就走。”
素來對王仁厚看不順眼的石滿堂聽他說要走,便數頭數腳地罵起來:“你這個畜生,只知道一杆老秤十六兩,現鐘不打要去撿破銅,讓你發財,還得捧著求著小聲大氣地哄著麼?要走就走,快走,別以為少了你事情就辦不成。”他罵著不過癮,捋起袖子上前就打。人多手雜,一時間將他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