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1 / 4)

小說:我的前半生 作者:閻王

在他奔走之下,上海各地有不少想求得小朝廷的匾額或其他榮典的人大捐其錢,供奉崇陵工程。

“有王雖小而元子哉!”這是陳師傅常微笑著對我讚歎的話。他笑的時候,眼睛在老光鏡片後面眯成一道線,一隻手慢慢捋著雪白而稀疏的鬍子。

更叫我感興趣的是他的閒談。我年歲大些以後,差不多每天早晨,總要聽他講一些有關民國的新聞,像南北不和,督軍火併,府院交惡,都是他的話題。說完這些,少不得再用另一種聲調,回述一下“同光中興、康乾盛世”,當然,他特別喜歡說他當年敢於進諫西太后的故事。每當提到給民國做官的那些舊臣,他總是忿忿然的。像徐世昌、趙爾巽這些人,他認為都應該列入貳臣傳裡。在他嘴裡,革命、民國、共和,都是一切災難的根源,和這些字眼有關的人物,都是和盜賊並列的。“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這是他對一切不順眼的總結論。記得他給我轉述過一位遺老編的對聯:“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他加上一個橫批是:“旁觀者清”。他在讚歎之餘,給我講了臥薪嚐膽的故事,講了“遵時養晦”的道理。他在講過時局之後,常常如此議論:“民國不過幾年,早已天怒人怨,國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澤,人心思清,終必天與人歸。”

朱益藩師傅教書的時候不大說閒話,記得他總有些精神不振的樣子,後來才知道他愛打牌,一打一個通夜,所以睡眠有點不足。他會看病,我生病有時是請他看脈的。梁鼎芬師傅很愛說話。他與陳師傅不同之處,是說到自己的地方比陳師傅要多些。有一個故事我就聽他說過好幾遍。他在光緒死後,曾發誓要在光緒陵前結廬守陵,以終晚年。故事就發生在他守陵的時候。有一天夜裡,他在燈下讀著史書,忽然院子裡跳下一個彪形大漢,手持一把雪亮的匕首,闖進屋裡。他面不改色地問道:“壯士何來?可是要取梁某的首級?”那位不速之客被他感動了,下不得手。他放下書,慨然引頸道:“我梁某能死於先帝陵前,於願足矣!”那人終於放下匕首,雙膝跪倒,自稱是袁世凱授命行刺的,勸他從速離去,免生不測。他泰然謝絕勸告,表示決不怕死。這故事我聽了頗受感動。我還看見過他在崇陵照的一張相片,穿著清朝朝服,身邊有一株松苗。後來陳寶琛題過一首詩:“補天回日手何如?冠帶臨風自把鋤,不見松青心不死,固應藏魄傍山廬。”他怎麼把終老於陵旁的誓願改為“不見松青心不死”,又怎麼不等松青就跑進城來,我始終沒弄明白。

當時弄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比如,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陳師傅最信卜卦,併為我求過神籤,向關帝問過未來祖業和我自己的前途;梁師傅篤信扶乩;朱師傅向我推薦過“天眼通”。

我過去曾一度認為師傅們書生氣太多,特別是陳寶琛的書生氣後來多得使我不耐煩。其實,認真地說來,師傅們有許多舉動,並不像是書生乾的。書生往往不懂商賈之利,但是師傅們卻不然,他們都很懂行,而且也很會沽名釣譽。現在有幾張賞單叫我回憶起一些事情。這是“宣統八年十一月十四日”的記錄:

賞陳寶琛 王時敏晴嵐暖翠閣手卷一卷

伊克坦 米元章真跡一卷

朱益藩 趙伯駒王洞群仙圖一卷

梁鼎芬 閻立本畫孔子弟子像一卷

還有一張“宣統九年三月初十日”記的單子,上有賞伊克坦、梁鼎芬每人“唐宋名臣相簿”一冊,賞朱益藩“範中正夏峰圖”一軸、“惲壽平仿李成山水”一軸。這類事情當時是很不少的,加起來的數量遠遠要超過這幾張紙上的記載。我當時並不懂字畫的好壞,賞賜的品目都是這些內行專家們自己提出來的。至於不經賞賜,借而不還的那就更難說了。

有一次在書房裡,陳師傅忽然對我說,他無意中看到兩句詩:“老鶴無衰貌,寒松有本心”。他想起了自己即將來臨的七十整壽,請求我把這兩句話寫成對聯,賜給他做壽聯。看我答應了,他又對他的同事朱益藩說:“皇上看到這兩句詩,說正像陳師傅,既然是皇上這樣說,就勞大筆一揮,寫出字模供皇上照寫,如何?”

這些師傅們去世之後,都得到了頗令其他遺老羨慕的諡法。似乎可以說,他們要從我這裡得到的都得到了,他們所要給我的,也都給我了。至於我受業的成績,雖然毓慶宮裡沒有考試,但是我十二歲那年,在一件分辨“忠奸”的實踐上,讓師傅們大為滿意。

那年奕劻去世,他家來人遞上遺折,請求諡法。內務府把擬好的字眼給我送來了。按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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