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將聖學分成側重修養與側重學問,是“後儒”們根據自己的特長形成的一種分疏,絕非聖學的本相。 陽明說: 現在的問題是“是朱非陸,天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就是沒有你徐成之的爭辯,王輿庵也不能讓陸學大行天下。你們這種這種爭論是無聊的,你們要聽我的就趕快“養心息辯”。
他寫回信這一天,正好有客自遠方來,須應酬,很亂乎,便匆匆擱筆,儘管就古人通訊的常情而言,他寫的已不算很短,就他本人而言,也是長信了。因為他也覺得有必要正視這個問題了。更準確的說,他也有實力、從而有興趣為陸學一洗四百年沉冤了。
但是徐成之不滿意,說先生漫為含糊兩解,好象是暗中幫助王,為他的說法留下發展的餘地。陽明讀信,啞然失笑。他勸告徐:君子論事應該先去掉有我之私,一動於有我、處有我之境,則此心已陷於邪僻,即使全說對了,也是“失本”之論。
他用極大的耐心、誨人不倦的佈道精神、平靜的哲人語氣,深入闡發了朱陸學說的精義。陸未嘗不讓學生讀書窮理,他所標舉的基本信條都是孔、孟的原話,絕無墮入空虛的東西。唯獨“易簡覺悟”的說法讓人生疑,其實“易簡”之說,出自《易》的“繫辭”,也是儒家經典;“覺悟”之說,雖有同於佛家,但佛家與我儒也有一致之處,只要無害,又何必諱莫如深、如履如臨呢?朱也講“居敬窮理”,也是以“尊德性”為事的。只是他天天搞註釋訓解,連韓愈文、《楚辭》、《陰符經》、《參同契》這樣的東西也註解,遂被議論為“玩物”「這顯然是心學家的看法,文化山的建構居然被視為“玩物”,真了不得」。其實,他是怕人們在這些領域瞎說八道、便用正確的說法去佔領之。世人、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繁而失之愈遠,越折騰越麻煩,便掉過頭來反說朱子“支離”。這乃是耗子眼裡看上帝的流行病。--他現在已有了“拉”朱子入夥、萬物皆備於我的意向。在他心裡埋下了為朱子作“晚年定論”的伏筆。
他覺得朱陸之別隻是像子路、子貢一樣同門殊科而已,若必欲分敵我、舉一個打一個,就太愚蠢了「這種強調對立的敵我意識、黨同伐異的門閥作風其實是一種專制病,凋敝學術誤盡蒼生」。我對朱子有無限的敬仰深情,決不會再重複過去那種同室操戈的把戲,來故意抬高陸子,這有我平素對朱子的尊敬為證。但是朱學已大明於天下,普及於學童,已用不著我來特表尊崇。而陸學被俗儒誣陷為禪學、蒙不實之冤情已四百年了。沒有一個人站起來為他洗冤,若朱子有知,也不安心在孔廟受人供養矣。他深情的說:
夫晦庵折中群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後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辨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 ,以示後學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
朱陸之爭是後期儒學一大公案,王陽明的對策是:領會精神、堅持原則。他不可能去做學案式的疏理,這不符合他的個性,他認為那樣做是類似拔雞毛而不在咽喉上著刀,解決不了問題。他幹什麼都主張簡捷。像他這樣單憑態度就要改變局面的做法,只能在中國師徒式教育中才可能有效。
他是靠立心學來破理學,最後也是以他獨特的建樹大面積的改變了理學一統天下的局面。但談何容易!
陸九淵不著書,主要靠自身修養立境界,靠門徒擴大影響。當時,他的學生有轉而跟了朱熹的。朱的學生也有轉而跟了他的。黃宗羲說,在徒弟互相轉來轉去這一點上,特別像王陽明、湛甘泉兩家。王、湛同屬大心學一脈,轉換師門,大路子不變。由此是否可以推測:朱陸兩家在當時人眼中可能也更多的看到了互補性,而非水火不容?
其實,世道迴圈,螺旋式重複:現在陽明顛覆朱子,猶如當初朱子顛覆流行官學也。朱子為扭轉當時朝廷頒佈的《十三經注疏》與王安石的《三經新義》而私下著《四書集註》,朱子所尊的程伊川之洛學,在當時也不是朝廷科舉所尊的官學正說。伊川在北宋、朱子在南宋都是曾被朝廷當做偽學而加以禁止。
陽明為反對朱學造成的以章句訓詁之學取科舉功名的風氣,而創辦私學,注重實修德性,與當時的“應試教育”大異其趨,與當年朱子所為卻異曲同工,目的都是為了振興儒學。
朱子當年樹異於漢唐儒學的“家法”、樹異於宋朝的官方儒學,也是絕大的勇氣與改革。陽明樹異於朱、反本於陸,只是糾偏治弊,主張在實踐中真去落實那些義理,反對紙上空談義理。針對性極強,而且功不可沒。禪宗的改革史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