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自己有一雙大翼,足以庇護任何人,然而,現實將她的想象粉碎了。
她也想到由自己一手提攜培植起來的人,在最後卻叛逆了。數十年來,她孜孜不倦地建築自己的皇業,她改變了傳統,她成了有史以來第一個女皇帝。而,她的皇業,建立時是如此艱鉅,倒毀卻在半夜之間。
現在,倒毀了!
“陛下——”婉兒泣然,無法再抑制自己,哭了。
“唉,傻子,”武曌低啞地說,“不必哭,哭泣,毫無用處,凡是非常之人,都不會有憐憫心。”
“陛下,人們辜負了你!”婉兒在嗚咽中說。
“不是辜負——是我打了敗仗。”她沉鬱地說,“我的病,使我鬆懈——他們就乘虛而入了。”她長長地嘆息著,好像,她已沒有激動。
“陛下,”婉兒無法自靜,期期地問,“難道……”
“你是問難道就此算了?”女皇帝幾乎是平靜地介面,隨著,悠悠嘆息,“婉兒,成敗,都是尋常的,成功固然可喜,失敗,也不必過悲。”她稍頓,再支撐著起身,“你去斟一杯酒來給我。”
對於女皇帝的鎮定,婉兒由衷地浮起敬仰之心,而且,這也不是她所能瞭解的,在這樣嚴重的場合,一瞬間毀失了所有,居然還能保持平靜,這多麼不可思議啊!
但是,當她把酒送上,她發現了女皇帝的身體在痙攣——顯然,偉大的女皇帝是以無比的意志能力來控制自己。
武曌嚥下一杯酒,合上眼,休息一些時,再說:
“婉兒,你到外面看著——”
外面,羽林軍兵校嚴密地包圍著通天宮的長生殿,禁止任何人出入,婉兒看到七八名宮女,毫無表情地站在屋隅,她沒有理睬她們,再轉到張氏兄弟的居處。
明燈如晝,血沼中,倒著兩具無頭的屍體。室內,有八名羽林軍兵士在。
於是,她走回去,把所見陳告。
女皇帝用雙手掩住面孔,全身可怕地抖顫起來。
“陛下!”婉兒駭異於女皇帝此時的激動,她不解,這些可以預想得到的外面情勢,會令女皇帝不能自制。
“婉兒,你要他們將兩具屍體移出去啊,難道,他們還要我親自去驗明正身嗎?”武曌老淚縱橫,恨恨地說,“這些人,太缺少風度了,啊,兩具無頭屍體——”她說著,又將雙手掩住面孔。
婉兒憮然,如今,她瞭解女皇帝的激動是為情,並不是為江山——江山的失卻,可以不縈懷,而兩具無頭的情人屍體,卻使之無法自靜。
《武則天》第十九卷(7)
於是,婉兒再度走出寢門,要求羽林軍的校尉移開屍體。她不能再用命令列事,而請求了許久,結果只得到請示的答覆。
至於在內寢的武曌,於婉兒再度離開之後,就命內寢值班的侍女們退出。她拉開床櫃的抽屜,取出一把匕首,慢慢地將刀鞘拉下。
她凝看匕首的鋒芒,她思量著以這柄匕首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她以為,自己於此時死去,將會給予兒子以弒母的惡名;一個皇帝擔負了弒母之惡名,是不容易坐穩皇位的。她的大勢已去,她的情人已死,活著,不會有意義,而死亡,還能從事最後一著的報復。
於是,她將匕首攤向自己的胸口——男子們用劍自刎,用匕首切腹,至於女人,很少用兵器自戕,但是,武曌又不欲照女子的方法赴死。不過,用匕首切腹,又需要巨大的力量,她懷疑自己的右手能達到目的,由於懷疑,她的手停滯著。
於是,她的思念在一瞬之間遊移激盪起來。她想到宮禁已被人們控制,人們可以依照需要而宣佈一個女皇帝的死,人們可以偽造遺命,以死謝天下……
用死亡做最後報復,只是一己的想象。
於是,她慢慢地將匕首插入鞘中。
內寢,現在只有她一個人。
她周覽室內,她重重地伸手拍床!
她遺憾自己的衰老了,她想:“如果我年輕十年,我還會有精力從事鬥爭——人們不能將我處死,我活著,應該有再起的可能啊,然而,我太老了……”她明白,一個老人,因來日無多,是不容易號召人的。
她嘆息著,終於又想到……如果在十年之前,人們也不敢從事叛變。
“完了——”她凝看著壁上的圖案畫,喃喃地自語著。
——這是自我的宣佈,而在這宣佈之後,她感到一陣暈眩。她躺將下去,倏忽之間,身體全鬆懈了,連舉手投足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