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拂曉,我們分手了。我出國又是為了那不可救藥的浮土德式的求知病。他往北去,到了塞爾維亞,靠近斯科普里的一座山裡。據說他在那裡發現一個豐富的白雲石礦脈。他得到一些富人的資助,購置器材,招募工人,挖掘坑道,爆破山石,修築道路,引水入山,建造房屋。他老當益壯,娶了一個名叫柳芭的美貌妻子,還添了一個孩子。
一天在柏林,我接到一封電報:“我發現一塊最美的綠寶石,速來。左巴。”那正是德國遇到大饑荒的時候。馬克貶值,顧客需要拿上一袋子百萬計的馬克才能買到一點東西。進飯館吃飯就要把紙幣塞得滿滿的皮夾子掏空付賬。最後,一枚郵票面值一千萬馬克的日子終於到來。
飢寒交迫、衣衫襤褸、敝履穿孔,德國人的雙頰由紅潤變灰黃。
秋風吹過大地,人像落葉般倒斃街頭。人們慣於給孩子一小塊橡皮咀嚼,好讓他們一時忘卻飢餓,停止哭號。警察在橋頭巡邏以防止母親們抱著孩子一起投河。
冬日嚴寒,大雪紛飛。住在鄰近房間的一位漢學教授用遠東練功的方法取暖。他手執毛筆,高懸手腕,與胸部形成三角,抄寫中國古詩或孔夫子的箴言。他常對我說,這樣可以在幾分鐘內使腋窩出汗,溫暖全身。
我就是在這樣的艱苦日子裡接到左巴發來的電報。開始我很生氣。千百萬人因為得不到一塊麵包來支撐他們的靈魂和肉體在蒙受屈辱,而這裡的一封電報卻邀請我作千里之行去看一塊美麗的綠寶石。讓美見鬼去,我心裡說,美是沒有心腸的,不關心人間的苦難。但忽然間,我大吃一驚,我的怒氣消了,害怕起來,我覺得左巴的野蠻叫聲得到了另一個存在於我內心中的野蠻叫聲的響應。我內心的一隻猛禽振起翅膀,就要起飛。可是我沒有離去。我又是不敢。我沒有乘上火車。我沒有聽從我內,心中生氣勃勃的超凡的呼叫。我沒有做出一個不理智的勇敢行動。我聽從了理智的冷靜而,慎重的平凡聲音。我拿起筆來寫信向他解釋……他在回信裡說:“很遺憾,老闆,可你是個知識分子。可憐的傢伙,你本來也可以有機會一輩子才能看到一回這美麗的綠寶石的,可是你看不到了。上帝啊,當我沒有事的時候,我就常納悶兒:有地獄還是沒有地獄呢?可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說:‘對知識分子來說,肯
定有地獄。’”
我的記憶在活動,一幕幕往事呈現在眼前。讓我們把左巴的故事從頭說起吧。就像五顏六色的魚在夏季清澈海水中游過似的這個寶貴時刻,與他聯絡著的最有意義的事在,心中閃爍。他的任何東西都沒有在我心中消逝。左巴接觸過的任何東西都似乎變成不朽。然而這些日子裡,我忽然感到焦慮不安。從我得到他的最後訊息到如今已經兩年。現在他已有七十多歲,可能在危險中。他準在危險中!不然的話,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我意外地感到急迫需要整理出來關於他是怎樣一個人,回憶他對我說過的話和他的所作所為,把一切捕捉住,固定在紙上。我彷彿要驅除死神,驅除他的死神。這,恐怕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追悼會。
一切歷歷在目,都是追悼會上所見到的。托盤上放著一個祭靈麥餅,餅上灑著厚厚的一層糖,用桂皮擺成的名字——阿歷西斯·左巴。我注視這個名字,而在認出這名字之前,克里特的湛藍海水洶湧高漲,衝進我的心田。話語、笑聲、跳舞、酒醉時的歡鬧、憂慮,燈下閒談,一雙溫情又輕蔑的、圓圓的眼睛彷彿每一時刻都既向我表示歡迎又向我告別。當我看見那華麗的祭品時,又想起其他的形象。從一開始而事實上與我的意願相違的是,另一個影子和左巴的影子糾纏在一起。這是一個不期而遇的、被吻過成千上萬次的、濃妝豔抹的墮落女人。我們在面對利比亞的一個克里特沙灘上碰見了她。
人的心就像一個封閉的血坑,一旦開啟,所有擠在我們周圍的飢渴的、憂傷的影子,都跑來吸血,以求再生。它們跑來喝我的血,因為它們知道不會有其他的復活機會。今天左巴大跨步走在別人前頭,把其他影子甩在一邊,因為他知道今天的追悼會是為他舉行的。
讓我們給他一點我們的血。讓我們盡一切可能使這個不可思議的愛吃愛喝的人\工人、女人的情人和流浪漢能夠活得長一些。他是我一生中認識到的一個最偉大的心靈、最堅實的軀體、最自由的呼聲。
尼科斯·卡贊扎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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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男子漢(1)
我和他在比雷埃夫斯初次相遇。我到碼頭去乘開往克里特的輪船。天剛亮;下著雨,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