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東亮,你不可能不是紅棗。
你不可能拒絕表演另一個自己的命。
這樣的命運宛如鏡子的縱深能力,它沒有盡頭。
酒鬼突然想逛逛大街,有點出乎耿東亮的意料。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麼也不應該喜愛商場的。耿東亮和酒鬼出門的時候天色似乎偏晚了,天上正飄著霸狀小雨。他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徑直往長江路去。紅色夏利牌計程車在狀元巷與舉人街的交匯處給塞了二十分鐘,到達長江路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了。這條最繁華的商業街上對稱而又等距地亮開了橘黃色路燈,半空的雨霧顯檸檬色,而潮溼的路面上全是轎車尾燈的倒影,彷彿水面上灑上了一層油,繽紛的倒影時而聚集,時而擴散,拉出了一道又一道嫩紅的光帶,黃紅相間。而最深處卻是高層建築頂部的霓虹燈,霓虹燈的色彩變動不居,它們在倒影的最深處有一種說不出的天上人間。
橢圓大廈、新時代寫字樓、世紀廣場、新亞洲飯店、盛唐購物中心。香港島中心大酒店,這些標誌性建築物在乾淨的倒影裡一個比一個深,一個比一個亮麗、挑撥,一個比一個珠光寶氣。酒鬼走下計程車,對耿東亮說:“只有在這個時候城市才像城市,下雨,華燈初上。”
酒鬼帶領耿東亮走進了盛唐購物中心,二樓的布匹市場。酒鬼對布匹這樣感興趣,簡直就有點匪夷所思。盛唐購物中心的二樓是~個巨大的布匹市場,色彩斑斕的布匹懸掛在半空,給人一種美女如雲的印象,它們寂然不動,真是靜芝處子。懸掛的姿態又精心又無成,似乎天生就應該如此這般的。酒鬼從布匹的面前緩緩走過,十分在行地把面料握在手心裡,再突然放開,然後用修長而蒼白的指頭很小心地撫平折皺。他撫摸布匹的時候是用心的,投入的,彷彿撫摸某一個人的面頰。不停地有女營業員走上來。她們用不很標準的普通話給酒鬼說些什麼,介紹質地、門面、工藝、出處,乃至於原料產地與價格。酒鬼在這種時候便會找出這種面料的缺點來,比方說手感,比方說花式、圖案、顏色組合,比方說絲頭與跳紗。總之,他喜愛每一匹布,而每一匹布都是有毛病的,可以挑剔的,而終究是要不得的。酒鬼側過頭對耿東亮說:“聞到了沒有?”耿東亮說:“什麼?”酒鬼說:“布的氣味。”耿東亮嗅了嗅鼻子。酒鬼說:“不要嗅,要漫不經心地聞,好氣味一嗅就跑到耳朵裡去了。”耿東亮果然就聞到布的氣味了。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聞到了,只是沒有留神罷了。布匹的確有一股很摸繞的香,宛如女兒國裡的好氣味,酒鬼就說:“布匹多好聞,裁剪成‘人’形,一上身就再也沒有了。
就像人,經歷過初戀身上的好氣味就全跑掉了。“
耿東亮說:“你那麼在乎氣味做什麼?”
酒鬼說:“氣味是事物的根本,形狀和顏色只不過是附帶物罷了。什麼東西都有它的氣味:真絲有薄荷味,府綢像爆米花,呢料的氣味裡頭可是有漩渦的,全棉布的氣味就像陽光再兌上水。什麼東西都有氣味。”
“歌呢?”
“當然有,”酒鬼說,“現在的大部分歌曲都有口臭,要不就是小便池的氣味,一小部分則有避孕套的橡膠味。”
耿東亮聽到“避孕套”臉就紅了。酒鬼再也不該在這種場合說那種東西的。耿東亮說:“好歌應該是什麼氣味?”
“陽光、水混合起來也就是棉布的氣味。你的聲音裡頭就有水味,是五月裡的那種。你身上也有。”
耿東亮極不習慣別人談論自己的身體,站在一具石膏女模的身邊,極不自在了。好在酒鬼並不看他,正凝神於他的面料。耿東亮倒過臉看一眼石膏女模,她的身上裹了一塊海藍色真絲,目光裡頭貯滿了疑慮。耿東亮就和她對視,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疑慮。石膏對人類充滿了天然憂傷。
然而酒鬼的心情似乎特別出色。他挨著商場一家連了一家轉,他左腿上的毛病在他出色的心情面前反而顯得格外醒目了,拖在他的身後,拽在他的身上,很勉強,破壞了均衡的對稱關係。耿東亮對商場都有些厭倦了。可是酒鬼樂此不疲。他們沿著長江路自東向西,用了兩個半小時才走完這條商業街。街上的小雨毛絨絨的,在城市的上空變成了城市的潮溼顏色。
酒鬼說:“我一直討厭城市。可是離開它又總是沒有勇氣。”耿東亮說:“我們該吃點東西了吧?”酒鬼便帶著耿東亮走進了橢圓大廳的三樓。這個乾淨的大廳光線很暗,籠罩了茶色調子,一對又一對情侶正膩膩歪歪地悄然耳語,酒鬼和耿東亮在臨街的大玻璃底下對坐下來,沙發的靠背有一人高,弧形的,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