稜不住了,直往下掛。
耿家圩子這一站匯演完了,文娛宣傳隊就暫時解散了。所有的知青都聚集在河邊向童惠嫻道別。徐遠坐在抽水機的船頭,手風琴一直被他套在脖子上,像個寶貝似地摟在懷裡。東風牌抽水機發動之前童惠嫻正在和一個揚州女知青說話。這時候她聽見手風琴響了一下,是“3”這個音,就一下,童惠嫻倒過臉,徐遠正衝了她微笑,半個臉被傍晚的太陽照得通紅,又快活又帥氣的樣子,童惠嫻一點都沒有料到自己突然又產生了那種錯覺,就是剛剛下鄉時的那種錯覺,胸中的油菜花抖動了那麼一下,但不是紛絮狀的,漫天遍野的。只有一棵。一株。一朵。愣愣地抖動了那麼一下,毫無預示地抖動了那麼一下。童惠嫻一下子就呆住了,失神了。童惠嫻站在河邊的柳樹下面。柳樹臨近落葉,青黃色的葉子顯示出最後的妖燒。童惠嫻反而看不見眼前的徐遠了,徐遠的模樣反而成了她的想象了。她想起了這些日子裡頭的諸多細節,每一個細節都伴隨了徐遠,而徐遠都是快樂的,帥氣的。童惠嫻就這麼失神地位立在初冬的夕陽裡面。
太陽在河面上紅了一大塊,而村裡的鴨群正從水面上歸來。抽水機船開動了。衝到了鴨群裡頭,鴨群對稱地分成了兩半,向兩邊的岸上飛竄。船上的知青們開心得不行了。他們大聲喧譁,夾雜了手風琴的快樂響聲。他們的叫聲隨抽水機船緩緩遠去了,隨後船拐了個彎兒,河水最終歸結於靜,那種白色的、易碎的靜。童惠嫻握住了自己的辮梢,有一種旋律好聽得都讓人難受了:翻身的農奴想念,恩人毛主——席——童惠嫻的成功演唱使耿家圩子的人們對她有了全新的認識。村裡的小夥子開始更為傷心地單相思了。童惠嫻和誰說過話了,很快就會成為一個談話的中心。他們用~種悲痛的心情與神態評論起村裡的女孩們:“她們要是有人家的一半就好了。”“人家”當然是童惠嫻,而“一半”到底是怎樣,這個難以量化的標準則近乎令人絕望了。但是童惠嫻在這個問題上是高傲的,甚至是冷漠的。這個問題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之外,童惠棚木馬虎,不隨便。儘管童惠嫻處處顯得很隨和,然而什麼樣的人可以多說話,什麼樣的人不能說話,她心裡頭有底。光棍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童惠嫻注意著迴避。該把頭低下去的時候她一定會低下去的。
有些人的目光天生就不能搭理。你一和他對視他就會纏上你;目光炯炯,兼而浮想聯翩。
但是對耿長喜童惠嫻卻不能夠。耿長喜是支部書記的兒子,說話和做事的樣子有幾分呆霸王的氣質。相對說來,童惠嫻對耿長喜是客氣的。這裡頭有一半當然是礙著老支書的面子,打狗要看主人,對支部書記的大公子說話就不能太過分了。另一半則是出於童惠嫻的策略。
一童惠嫻缺少安全感;但是有耿長喜在,童惠嫻的危險感不僅不會加強,相反,會大幅度地削弱。大家都明白耿長喜的心思,誰要是對童惠嫻太熱情了,耿長喜的目光大多數時候也是不吃素的。他不動手。他的目光叉住誰誰就得自覺,你要是不自覺你就會惹麻煩的。耿長喜巴結童惠嫻,這個誰都看得出來。他巴結和討好童惠嫻的時候臉上一點都沒有分寸。好在耿長喜怕他的老子,老支書做過十多年殺豬匠,心正,但是手狠。他的大巴掌要是“幫助”起人來,你坦白是從嚴,抗拒也是從嚴。耿家圩子的人都說,村裡的風氣這麼好,老支書的一雙大巴掌實在是功不可沒。政策和策略全在他的大巴掌裡頭。“誰要是不走好他的正道”,老支書的大巴掌~定會讓他嗷嗷叫!
不過老支書很少用巴掌。他的有效武器是他的咳嗽。在耿家圩子,老支書的乾咳是家喻戶曉的。許多人都學會了這一招,晚輩做了什麼錯事,做長輩的乾咳一聲,事情就會有所收斂。當然,老支書的那一聲平咳你是學不來的。老支書中氣足,正氣旺,他在村東干咳一聲,一直可以領導到村西。支書管得住兒子,兒子管得住光棍,童惠嫻的日子總體上也稱得上有驚無險了。童惠嫻最大的騷擾也就是在晚上,幾個小青年們路過她的房間時尖叫幾聲,他們捏住鼻子,小公獸一樣尖聲喊道:童惠嫻!
僅此而已。
不過,對童惠嫻直呼其名已經顯得出格了。平時村裡的上下老少都喊她“重知青”的。
“童知青”這個稱呼表示了一種尊敬,也許還表示了一點高貴。當然,耿支書是例外。耿支書從第一天起就喊她“小童同志”了。從支書這邊講,“同志”裡頭就有了長者的關愛與組織的溫暖。別人是不配享受“同志”這個光榮稱號的。除非你倒了黴。人一倒黴了有時候反而會成為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