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手掌不知道怎麼弄的,搓幾下就能搓出黑色灰垢來了。像一條細長的黑線。耿東亮希望兩方面都能兼顧,退學他是不願意的,然而,能在這裡打一份工也是好的,一方面掙點錢,一方面也為兩年之後留一條後路。然而,腳踩兩隻船總是不夠厚道。耿東亮便結巴了,算盤大如意了話就不容易說得出口。耿東亮低了頭,說話的口氣顯示出斟字酌句,耿東亮說:“的確很可惜……
如果我現在讀四年級,我是說,機會總是難得的,如果我在讀書期間……公司裡頭,比方說,乾點活,至少我可以多瞭解瞭解社會,我是說……“耿東亮低了頭一個勁地打手勢。他只想靠手勢來表達腳踩兩隻船的基本心態。
“可以。”李建國總經理說。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不快,相反,他的表情善解人意。李總說:“我非常地歡迎你。”
李建國的爽快是出乎耿東亮的意料的。他抬起頭,李總正用手勢“請”他喝水。耿東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李建國說:“總公司在西藏路有個夜總會,我可以介紹你去打點零工。”
耿東亮臉都紅了。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然而他還想說,他是搞“嚴肅藝術”的,他不可能到歌舞廳去唱通俗情歌。他越是這麼想,越是不好意思開口了。他的臉上是欲說又止的樣子。
李總說:“我知道你不肯唱通俗,我給他們打個招呼,你就唱美聲。”耿東亮站起身,他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個大師兄了。然而李總沒有讓他說話,卻走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說:“誰讓我是你師兄呢。”耿東亮說:“我回校幫你問問,要是有合適的人,我給你推薦。”李總卻拉下臉來了,很認真地說:“你們繫上的那一茬兒,除了你,我誰都不要。”李建國總經理這麼說著話似乎想起什麼了,他走到大班桌前,拉開抽屜,取了一隻BP機,送到了耿東亮的手上。
耿東亮推開,說:“我怎麼能要你的東西。”李建國總經理說:“拿上,好聯絡。”耿東亮的臉又紅了,大聲說:“我不能要,我絕對不能要。”李建國又笑,說:“我是個生意人,怎麼會白送你東西?我從你工錢里扣。一首歌五十元,你欠我十個晚上。我還賺了你十七塊。”
耿東亮接過BP機,心情一陣又一陣好起來。受過藝術薰陶的人就是做了生意也還是不一樣的。
作為允況集團下屬的夜總會,紫唇夜總會坐落在城市的黃金地段,保持了這個城市最一流的聲光設施與最持久的上座率。夜總會里頭永遠是煙霧瀰漫的,這股瀰漫的煙霧使變幻的燈光有了質感,有了飄浮感與纖塵的顆粒狀,色彩有了著落、吸附,淺藍、橙黃色、粉紅都不再是抽象的色與光,成了一種“物質”,籠罩在半空,遊移在人與人之間的空隙之中。人們擁擠在夜總會,各人說各人的話。而這些聲音匯總起來之後,“說話”反而失去了語言的意味了,嗡嗡的只是聲音。而舞池裡光怪陸離,美人的小腿宛如海底的藻類,密密匝匝又齊整又參差,隨節奏搖曳,隨光線變更顏色,成為溫柔富貴鄉里最經典的動態。空氣中洋溢著貴重菸絲的氣味,香水的氣味,脂粉的氣味,頭髮的氣味,腋汗的氣味,甚至擁抱與吻的氣味。
樂地裡頭樂手們的動作都誇張了,小號手的雙腿是彎著的,身子是後仰著的,而爵士鼓的鼓槍決定了整個夜總會的節奏,這種節奏帶有本能的意味,每敲一臺都彷彿碰到了鼓手的疼處,有一種痛感的鮮活。只是鼓手的頭髮像液體,湧來湧去透示出波浪的某種努力,永遠想爬上岸來,永遠也爬不上去。
耿東亮從來都沒有泡過夜總會,這種喧囂與斑斕和他的生活離得很遠,差不多完全在他生活的背面。這種活法被稱作“夜生活”,是他的學生生活裡的空白地帶。中學時代母親看得緊,母親從不讓他到“那種地方”。而進了大學炳灣看得就更緊了。母親是步步緊逼的。可是炳樟木。煙瘴的耳朵真是銳利極了,你要是少睡一夜的覺,他的耳朵立即就能從你的發音氣息上辨別出來。“嗓子要休息,你就必須睡,”炳庫說,“歌唱家有一半是睡出來的。”炳掉有一個很古怪的比喻,他總是把睡眠說成“液體”,而你的嗓子必須儘可能地泡在“液體”裡頭,否則就會幹掉,失去了滋潤與彈性。好的聲音應當是盛夏裡頭的芭蕉葉,舒張、鬆弛、光潤、茂盛,水分充足,色調飽滿。“嗓子是你體內最嬌氣的孩子,你必須時時刻刻惦記他,保養他,寵著他,否則他就鬧。歌唱家只能有一種活法,自珍、節制。”耿東亮不敢不“節制”,除非他不再見炳灣的面。“嗓子”是永遠不能替你說謊的。
然而夜生活是迷人的,溫柔富貴鄉里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