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衝出門去。丁非看上去很興奮,一看到我就湊過來低聲說:“太爽啦!這個病人是我主刀的!他們讓我主刀啦!我…”“幫我個忙,”我說,“算是幫方和吧。替我看著病房,直到方和回來。”“那你去幹什麼?喂…”我撇下他不管。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用白床單把泰雅從頭到腳都矇住,推進手術室。為康和手術室看門人打過招呼了,說有個熟人,乾點私活。所以一點阻礙也沒有。路過腦外科的手術室,只見大隊人馬在裡面忙碌。其餘的房間空無一人,應該不會有人發現我們。到達我們科常用的空房間時,為康已經把透視用的C臂機和防護用的鉛衣從庫房拖出來。巡迴護士放下一個器械包和一個消毒衣包就走了。我們已經申明不需要協助的洗手護士,也不需要麻煩麻醉師,這完完全全是私人的事。話說回來,所有值班麻醉師都圍著腦外科的病人轉,請他們也來不了。
我想和泰雅說什麼,讓他不要害怕,讓他確信我們在幫助他。掀開被單,他閉著眼睛,看上去就象睡著的孩子。我嘆了一口氣,說了句非常不帶感情Se彩的職業用語:“要透視了,不要動哦。”
透視的結果比想象的還要糟。看到透視螢幕上的影象,我的胸口刀割一樣痛。泰雅右側7…10肋在腋前線處斷裂,斷端如剃刀般銳利,每一次最輕微的活動,包括呼吸,都會使斷端擦過敏感的佈滿感覺神經末梢的胸膜,好象赤足踏過釘板一般。為了減輕劇烈的痛楚,病人不得不減少一切活動,連呼吸也儘可能淺。幸好斷端的方向不是正對胸膜,否則早就刺破肺臟,引起氣胸、呼吸衰竭和內出血,有導致死亡的危險。可是再這麼反覆摩擦下去,且不說病人痛苦異常,薄薄的胸膜總有一刻會破裂,接下去將是難以收場的連鎖反應。
“這裡切開,”為康指著透視螢幕,“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切1cm左右的小口子,透視下穿幾根鋼絲紮起來。麻醉麼,”他低頭看了看泰雅,“局麻。有點冒險,萬一操作失誤可能就得開胸修補。小心一點,病人配合一點,應該也就可以了。”他抬起頭尋求我的支援。
局麻?只是區域性打上一點麻醉劑?根本不足以麻醉肋骨周圍和胸膜上豐富的神經末梢。如果做和胸腔穿刺還行,要做這種手術肯定不能做到無痛,只不過聊勝於無。不過麻醉師不在,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局麻。
我低頭問泰雅:“會有點痛的。忍住躺著不要動,行嗎?”這個問題很古怪,可能與他常被要求做的事有幾分類似,雖然目的大相徑庭。他沒有睜眼,安靜地點點頭。
寬大的手術單布蓋住泰雅的全身,只露出手術野。我打的局麻藥儘可能地多,然而,為康切開面板和筋膜,暴露並開始分離肋骨骨膜時,我感到單佈下泰雅的手驟然抓緊了我的褲子。但是,他的身體沒有動。為康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在別的時候看他手術有如觀賞藝術家的手筆,精細、乾脆、利落而穩重。但是現在,無影燈照在白森森的肋骨上的光,反射在我的淚眼裡,眼前一片模糊,只在眼淚掉落到單布上的一瞬間,才稍微清晰一些。
“喂,你在汙染手術野。”
“不…不好意思。”
“別光不好意思啦,來,鋼絲。”
我把鋼絲穿在大號三角針裡,夾在持針器上遞給為康。他縫了第一針,把鋼絲繞在第7肋上。抓住我褲子的手絞擰著,連我腿上的皮肉一起扯了進去,因為過度用力而顫抖。疼痛自下而上,穿過大腿、胸腹,直達心尖。但是,泰雅沒有動,也沒有出聲。感謝他無意的動作給了我贖罪的機會,我愉快地品味著疼痛,把它當作懲罰的美酒酣暢地飲下,為能少許分擔泰雅的痛苦而欣慰。為康歪過頭盯住透視螢幕,我用自由的腳踩下C臂機的射線開關,看著透視螢幕上實時的影象,直到為康說“好!”才放鬆。接下來,第二針,對攏斷端,絞緊,打結,再透視,再縫針。
泰雅象個乖乖的孩子,安靜地躺在那裡,如果不是感到腿上一陣松、一陣緊的撕扯,也沒有看到汗水漸漸溼透了蓋在他臉上的單布,似乎一點沒有理由相信他真的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並沒有自動止痛的特殊的神經構造,也許,只是比較習慣於忍受。
虧了為康一雙巧手,終於順利地做完了手術。我請他先走,讓我留下來收拾東西,也是為了能和泰雅獨處一會兒。
我掀掉單布,看著泰雅仍然緊閉的雙眼。
“好點了嗎?請你不要謝我。我沒資格接受你的感謝。畢竟,這是我乾的。我只不過是在試著彌補。呼吸還是不要太深,2星期才能初步癒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