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吁一聲:世風如此,京都的情景又會如何呢?
王安石愴然開口:“子瞻,你此刻看到什麼?”
“農夫不再耕田,織女不再梭絲,官吏不安其職,學子離開書房,黎庶不再各司其業,連僧人也不再誦經坐禪。”
王安石默不作答。“變法”靈魂的失落、人們心中寄託的消失、官吏貪黷,重臣縱慾,朝政日非,邊事潰敗的“四面楚歌”,已摧毀了固有道德。學子的茫然,黎庶的惶恐,天下的牢騷,都惶惶然向著遊曳不定、神化佛化的依託物攏來,正在淹沒著人間實有的良知。唉,‘天縱英明’的皇上,在幾年之前不是已向京都的十大禪寺禮頂膜拜了嗎?今天江寧悟真院這幕草臺鬧劇,還值得悲憤驚訝嗎?
蘇軾道:“唉!怨什麼漁樵農夫、度工織女、官吏學子、黎庶僧侶?自己不也聞‘八功德水’之神奇而心醉神迷嗎?道德在權勢、慾念、珠寶、金銀面前是軟弱的,心靈原是朝三暮四的淫婦,自己的心靈不是也在經受著飢渴的煎熬嗎?彼岸在哪?苦苦尋覓終不可得啊……”
王安石沒有直接回答蘇軾的詢問,他似乎也回答不了,只是用吁嘆寬慰著蘇軾:“大佛已去,悟真院已非昔日,歷史的輪迴,也許就要開始了。子瞻,你今年四十九歲吧?仍是可為之年,安居江寧等待天時吧!當‘八功德水’失去神秘的佛光,恢復了真實的存在,人間的悲哀也許會消失的。”
王府老僕手持油布桶頹喪而回,把銀兩奉還蘇軾,歉疚地稟報:“泉池人群擁擠,青壯人物均系買水倒賣之徒,兇悍異常,老僕力衰,實在擠不進去!”
蘇軾站起,笑著寬慰老僕:“大佛已去,帶走了人間慈悲,怪不得老伯的。佛不超度,驢子只能是驢子了。”
他把手中的散碎銀兩放置在青石上,執佛禮祈禱:“阿彌陀佛。大佛輪迴轉世吧,凡人蘇軾留下香火錢了。”
王安石微笑搖頭。
王安石與蘇軾再遊定林寺。山路彎彎,奇景迭出。
漱甘涼病齒,坐曠息煩襟。
因脫水邊屨,就敷巖上衾。
但留雲對宿,仍值月相尋。
真樂非無寄,悲蟲亦好音。
王安石反覆吟唱著,似在敲字煉句,似在吟給蘇軾聽,似在品味著“無機巧在心”的閒適,不覺已抵達定林寺山門。
山門徐徐開啟,時空大師長眉白鬚,身披袈裟,舉止飄逸,微笑而出。
“阿彌陀佛。聞歌吟而知荊公至,‘真樂非無寄,悲蟲亦好音’,真佛門之語啊!”隨即合掌轉向蘇軾,吟出蘇軾十多年前在杭州寫的詩句殷切致意:“‘困眠一榻香凝帳,夢繞千巖冷通身。夜半老僧呼客起,雲峰缺處湧冰輪。’施主必是昔日杭州夜宿九仙山的蘇郎蘇子瞻了。定林寺今日生輝,老袖竭誠歡迎。”
蘇軾驚訝於時空大師竟能張口背誦自己十多年前的一首詩作,急忙拱手為禮:“大師仙安。蘇軾愚鈍,特謁定林佛緣,以淨靈魂,乞大師指點。”
王安石笑道:“子瞻今日何其拘謹如此?時空大師慈悲,佛境高雅,然根抵性情乃我輩詩行人物,尤喜子瞻詩詞。昔日你的一部《錢塘集》常使大師捋須讚歎。”
蘇軾更為惶恐:“慚愧,慚愧,蘇軾輕狂之作,汙大師慧目智珠了。”
時空大師:“荊公所言極是,老袖與子瞻雖屬初次結緣,也算是年久的神交了。”
時空大師,姓名不詳,籍貫亦不解,自雲時年八十三歲。民間傳說,此人乃江南才子,因考場失意,憤感世情混濁而遁入佛門,研讀佛經以參悟人生,絕跡江寧繁華,自守僧寺空靈。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王安石居江寧,與時空大師結交,論詩談禪,相慕相敬,朝夕相晤,交誼日篤。王安石宰執京都時期,兩人書信來往不斷,時空大師常以“勢不可使盡,言不可說盡,規矩不可行盡”等佛語相囑。特別是王安石第二次罷相貶居江寧的八年間,定林寺成了王安石自療心靈創傷之所。時空大師虛無名利、崇尚空靈的言行,多少寬慰了王安石鬱悶愁苦的心境。王安石明知佛門的晨鐘暮鼓敲撞不出人生奧秘的蘊底,但佛門對於人性美好的追求,卻能給自己以慰藉。況且這定林寺裡有著一位年老的佛心誠摯的朋友。
王安石和蘇軾隨著時空和尚走近佛堂,忽被門前兩楹新添的一副長聯吸引住了。王安石和蘇軾注目觀看。
上聯是:有何勝算各爭先?問,虎踞龍盤,袞袞英雄誰在?休論它,揮戈除暴、問鼎稱尊,到頭來,一局終場,好夢都成千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