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垂楊搖曳的水邊漫步徘徊,青山綠水,翠柳紅花,恬靜無擾,但心繫朝廷,得到的只能是更加濃重的愁苦。“午醉醒來晚”,不正是借酒澆愁的寫照?“花是去年紅”,不正是懷念昔日的轟轟烈烈嗎?婉轉的黃鸝聲,傳送的不會是朝廷的喜訊,朝廷已無喜訊可傳。
王閏之在京都時曾有幾次與吳氏相晤,吳氏在年齡上是長輩人,故以“師母”稱之。她十分欽佩吳氏賢惠豁達、惜弱憐貧、尊朋重友、處事周切的高尚品德,她知道吳氏從不臨席飲酒、和琴歌吟,即使丈夫與宗室王公相聚也不例外。今日子瞻來訪,竟親自舉酒待友、和琴而歌,真是格外的執禮隆重了。她聽著吳氏心境憂鬱的歌聲,心裡浮起一層相通相近的悽苦,惺惺惜惺惺,也許是女人間最親切的寬慰了。她笑著對王朝雲說:“霞,我倆同唱一首子瞻近來吟出的《滿庭芳 歸去來兮》,感謝師母的盛情吧。”
王朝雲連聲應諾,和著笛聲琴音,與王閏之同聲唱起: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闖,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這是蘇軾在東坡雪堂告別黃州父老時難捨難離的寄語,也是蘇軾十三年來飄泊流離的心境寫照。王安石靜聽著,思索著,感慨著:蘇子瞻的一顆心,確乎不再是當年在京都時的輕躁激憤,已融有民間鄉野、雞豚社酒的深沉凝重了。“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的悲哀是濃重的,但在感慨人生飄泊無定的坎坷命運中,卻流露著對黃州黎庶的真摯戀情和對江南父老的殷切囑託,一句“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一聲“時與曬漁蓑”,不正是抑鬱情緒中閃現的火花嗎?也許正是由於這“歸去來兮”的留戀民間鄉野,才使蘇子瞻的詞作獲得了新的生命,蒼涼中含有豪放,冷漠中透出豁達。這豪放豁達的激越,也許就是蘇子瞻生命的不朽,必將影響後世文壇詩詞之風啊!
“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是緣於王安石而瞭解蘇軾的——蘇軾的政見、蘇軾的品德、蘇軾的才情、蘇軾的口無遮攔、蘇軾的坎坷飄泊,但與蘇軾謀面今天還是第一次。午後王安石引薦他倆與蘇軾半個時辰的暫短交談,給他夫婦倆留下了極好的印象:才高識遠,舉止隨和,表裡如一,肝膽透明,和王安石一樣,都是人世間的真人。此刻的一曲《滿庭芳 歸去來兮》,凝重深沉,蒼涼別緻,在思歸、未歸、將去、還留的環環情結中,透露了茫茫苦海中人性溫馨的高尚和多情,並昇華為澎湃江河山川的豪放。人生能達到如此出世入世的境界,也堪稱為大佛了。
“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這對情愛真摯、經歷離奇的夫妻,都是生活中的“卑賤者”,既無政壇上門戶之見的汙染,又無文壇上流派相傾的薰灸,不存偏見,此時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想:王安石是這個時代攪動風雲的百年人物,蘇子瞻是這個時代開拓文壇新風的領袖,不都是天上的日月、仙界的風麟嗎?天上的太陽和月亮相會於中天,世人能不焚香膜拜嗎?傳說中的鳳凰麒麟相聚於泰山、華山,世人能不鼓樂相賀嗎?於是,“燕爾嬋娟”琴音轉急,“書場浪子”停笛起舞,夫妻倆合唱起一支古老的頌歌:子之還兮,遭我乎囗之間兮!
並驅從兩肩兮,揖我謂我儇兮!
子之茂兮,遭我乎囗之道兮!
並驅從兩牡兮,揖我謂我好兮!
子之昌兮,遭我乎猖之陽兮!
並驅從兩狼兮,揖我謂我臧兮!
這是《詩經》中一首名叫《還》的頌歌,讚美著兩個勇敢英俊的獵手在囗山追趕大獸野狼時相互鼓勵的友誼。此刻相慕相敬的王安石和蘇子瞻不正是這個時代並馬馳騁的獵手嗎?吳氏、葉濤、王朝雲,偕著蘇追、蘇過離席而出,伴著“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和琴而歌,舒袖而舞。
蘇軾早已風聞“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逆世不凡的身世,亦知他夫妻倆與王安石不同凡響的忘年之交,長久以來心存著對他夫妻倆才情道德的敬慕,今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一切,驟然產生了“相見恨晚”之感。他為王安石交下這兩位情深義重的朋友而高興,更為自己能夠有緣結識這兩位蓬蒿奇人而醉心,他驀地站起,高高舉起酒杯,向“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鞠躬致敬,和著琴音吐訴著自己按捺不住的心聲: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深碧。猶自帶,紙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是劍外思歸客。對此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