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秧密密麻麻,圓圓的西瓜半隱半現。不遠處的苞米地黑糊糊深不可測。
我和天昌聊起來。
他的兩隻眼睛在眉稜下黑洞洞的。他說:“冬子,你看,遍地都是女人的腦袋。”
我說:“真多。”
他說:“還有頭髮,密密麻麻鋪了滿地。”
我說:“亂七八糟的。”
這時候,有一條狗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朝著我狂叫。
這條狗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我疑惑了。而且,我感覺這條狗的臉有幾分熟悉。
它又一口咬住我的衣服,似乎要把我拽走。
我迎面狠狠地搗了它一拳,它哀號著逃開了。
這時候,我注意到天昌的雙手一直背在身後。我感覺他的手裡有什麼東西亮閃閃的。
我問:“你手裡拿著什麼?”
他說:“沒拿什麼。”
我說:“那你為什麼不把手伸出來?”
他轉過身去:“你看我有手嗎?”
我這時候才發現他變成了殘廢,一雙胳臂沒有了。
我嘆了口氣,突然問:“你知不知道你夢遊?”
他怪怪地笑起來:“你怎麼在我面前坐著?”
我哆嗦了一下,當時就嚇傻了——我怎麼會坐在這裡?
早晨,我醒來之後,看見昨夜自己在地下拉的繩子,以及門口那些摞起來的椅子,鬆了一口氣。
我爬到天花板上,把鑰匙取下來。然後,解開一道道的繩子,又去搬門口的椅子……
儘管我很小心,它們還是“譁”的一下坍落了。我把它們送到桌子四周擺放整齊,出去開啟了院門鐵鏈上的鎖……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
小鎮的人們騎著腳踏車陸續經過,去上班。
糧庫打更的洪老頭走過來,他的一隻眼睛有點腫。他走到我的面前,說:“冬子,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別害怕。”
“怎麼了?”
洪老頭壓低了聲音,說:“昨天半夜,我換了班回家,看見你直挺挺走在路上,我懷疑你是
夢遊,就在後面跟著你。你一直走進天昌的瓜地,然後,你和天昌一起坐在瓜地裡,嘟嘟囔囔說了半宿話。後來,我喊你的名字,拉你回家,你還打了我一拳……”
我的頭皮一下就麻了。
我是怎麼在黑暗中靈巧地繞過了那麼多條繩子?
我是怎麼爬到天花板上準確地拿到了鑰匙?
我是怎麼把摞得那麼高的椅子一個個移開的?
我是怎麼無聲無息地開啟了院門上那麼重的鐵鏈?
我彷彿看見了一個像幽靈一樣的身影,他慢騰騰地走進院子,慢騰騰地鎖上門,慢騰騰地把那些椅子摞在一起,(竟然跟原來的樣子一模一樣!)慢騰騰地蹬梯子把鑰匙放回天花板,慢騰騰邁過那些危險的繩子,慢騰騰脫衣服睡覺……
我白天醒著的時候完成這些動作都有很大難度!
我覺得,昨夜的那個我其實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
或者,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支配著我的軀體……
因此,有一種可能性不能排除:你夢遊,但是你不知道。
半夜裡,你直直地坐起來,慢騰騰地穿好衣服,然後,你一步步走出門,踩著虛無的月光,一直朝前走。
你一般會走到你平時最害怕的地方。比如,荒郊,廢棄的廠房,火葬場牆根之類。
你坐下來,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然後,又僵直地返回家,進門,脫衣,睡覺。你把衣服放在床頭,跟睡覺之前放的一模一樣……
直到現在,你還毫無所知!
(有一點你放心——無數例子證明,夢遊不會出任何事,十分的安全。人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都把自己保護得那樣好,你還有什麼不理解的呢?)
很多人都知道我在錫林郭勒草原放過羊。
那時候,還有一個放羊人,他跟我同住在一間乾打壘房子裡。他是河北人。
有一次,那個放羊人迷路了,他趕著羊在草原上奔走了三天三夜,差點把羊活著吃了。
他回來後的第二天,我和他一起躺在房子裡午睡。
他很快就睡著了,發出香甜的鼾聲。
我好像沒有睡著,我眯縫著眼睛看他。
突然,我看見有一個小人從他的腦袋裡走出來,靈巧地跳到地上,走向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