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他們不住這兒了。富豪少爺辦退學走人,他和妻子搬至五層樓房公寓,過起美滿婚姻生活。他到哪兒,她就在哪兒。他帶著妻子出隊,也是妻子身為組織一員,有和他相同的慈善義務。
二月烽火像南國春天第一顆爆裂樹頭的花苞,來得又烈又急無預警。長年駐守的國際軍團再次動了起來,航空母艦上,各式飛行機體起降頻繁。
杜罄說的對,戰爭不會結束,他們遲早會再回來。結婚像戰爭,還是戰爭像結婚,這場戰爭來得像他們結婚那樣地破壞和諧——
“綺璐學姐!”急喊聲在無國界慈善組織駐紮的醫療所揚得震天響,好像空襲突來的那種驚慌失措。“綺璐學姐!”那個叫楊提爾的男學員第三次出隊,是丈夫派給她的助手。“綺璐學姐!綺璐學姐!”
佟綺璐在連續的呼喚中醒來。鋪了一層塑膠墊一層毛氈的木板雙人床,如故掀亂一邊,另一側的枕被整整齊齊,無餘體溫。佟綺璐望著那空床位,手從枕下抽出,她手裡握著懷錶,是結婚時丈夫給她的信物,像她給他項鍊一樣,他說這表也是傳家物,表裡的青羽是綠寶石雕刻而成,本是他的家徽——松的針葉,父親好友杜卻說看起來像青羽,正好杜罄養的鳥兒也是青羽,青羽因此成為組織建立的標幟。他第一次出隊任務結束時,他父親把表給他,說他已經成人了,往後什麼事得自己主意。
陰慘慘的窗色,就在丈夫床位外兩公尺不到的地方,一道閃電劈岔閃顫。佟綺璐彈開懷錶表蓋,才九個小時而已——丈夫到難民營出診,時常得花上二十小時,甚至數天、數星期。她已經很習慣,怎麼還在昨晚握著懷錶睡了一整夜?
佟綺璐坐起身,收好懷錶,感到胸口悶重,她拍撫一下,壓住喉頭的怪異,下床穿好鞋子。除非丈夫也在,否則她得時時戒備,脫不得制服。
“綺璐學姐,學弟他們撿到一個孩子……”
佟綺璐開啟門,楊提爾正好抬高手。“怎麼了?”佟綺璐問他。
楊提爾放下沒敲著門的手,直接報告。“和亞傑老師到難民營的學弟,回程中途撿到一個孩子,他傷得很重,得手術——”
“亞傑呢?”他的學生回來了,難道他沒同行?
“亞傑老師處理一個難產子宮破裂的婦女,目前無法回來……”
佟綺璐點頭。“你說的孩子呢?”邊問邊移動腳步。
“在急診間。”楊提爾快步走,幾乎跑了起來。
佟綺璐跟著前往急診間。
再次開戰,他們駐紮的地方和多年前一樣,但這兒已非廢村,停戰期改建成紀念和平醫療所。
這醫療所裝置相當簡易粗陋,缺乏精密儀器,更別提手術室採光居然是兩片向陽大玻璃,搞得白天悶熱,室溫超過攝氏四十度,放了沾血紗布沒一分鐘即有蒼蠅飛聚,根本做不到所謂“無菌”。急診間反而比較像手術室,他們進駐後,帶來一些儀器,略做改變,在急診間分隔一個區域動手術。
躺在床臺的孩子,傷得太重了!佟綺璐幾乎嚇到。明明,這幾年,她看多了血肉模糊、肢體缺斷的血腥場面,那面目全非的傷勢卻還是超過她的想象。
學弟告訴她,孩子應該是在家門口遭到自殺式恐怖攻擊波及,孩子的家人可能死光了,他們路過,聽見貓般的叫聲,空氣脹滿臭味,循聲循味檢視,發現一團黑的他,看起來像是被野獸咬過,奇慘無比,他們做了緊急處理,飛車將他帶回來。
光清創就花了半天,佟綺璐和幾個學弟圍在手術檯,一站過了三餐,誰也沒心思休息。孩子的一手一腿炸斷了,他們輸了很多血,用了很多紗布繃帶,染了血又染了血。這不是沒有過的經驗,佟綺璐卻覺得那血腥揮之不去,孩子細弱的呼吸,在她翻手覆手之間,那近乎糜爛的肉體為什麼會是個孩子?
每個孩子都是上帝用來提醒我們,這世間還有希望——這是出自泰戈爾?還是誰?
佟綺璐不明白,為何有人要毀滅希望?她覺得頭暈、呼吸困難,淬然地,她旋身跑出手術區,衝到急診間外,還不夠,她一直跑,她沒想到多年過後,她是以這種方式重返和丈夫初遇的地點。
那片樹林復甦,又半毀,這場戰事遲早將它全毀!
佟綺璐跑到醫療所外細雨的夜色裡,摘掉口罩,抓著胸口,手套上的血汙沾滿無菌衣,她彎傾身子,在一棵禿樹旁,劇烈嘔吐。
一整天沒吃東西,她吐出酸液,卻覺得是血水,彷彿把她這些年累積的、在戰地面對的血腥記憶,往外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