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得不著這份暈,他都沒法活;暈了,又沒法工作—— 一沾酒,他手就抖,抖得不聽使喚,聽筒針筒搗藥面用的石杵什麼的,全都拿捏不住。所以,很多年了,他只能在上午幹個三四個小時。中午晚上喝罷酒,就沒法再幹了。雖說是給牲口看病,好像沒人那麼要緊。但在咱這地方,牲口往往又是許多老鄉的命根子。你要治死了他的坐騎,他的奶牛奶山羊,比治死了他本人還要緊。要那樣,真還不如一刀把他自己給劈了呢。就是這傳統。我這老爹,不僅醫術高明,對牲口、對老鄉還都特有感情,絕不允許自己在給牲口瞧病時,幹出那類二不跨五的爛糟事兒,把老鄉們一生的心血和寄託都晾到了幹河灘兒上。所以,只要一喝了酒,總挺自覺地躲到他自個兒那個小屋裡去放倒了,絕不出來應診。曾經發生過這麼一檔子事,讓我刻骨銘心。那年,他五十大壽,呼朋喚友,必有一通好醉。院子裡,臨時加砌的三個柴火灶上,咕嘟咕嘟地煮起好幾大鍋白水羊頭。到下午三點來鍾,好幾大塑膠桶的散白酒全喝空了,屋裡院內,果然呼呼啦啦躺倒一大片。霎時間,西邊雲團緊湧,天色驟然昏黑。電閃雷鳴,狂風捲起巴掌大的礫石,直奔帕拉貢嘎拉河對岸的野麻灘而去。緊接著,拳頭大的老雨點夾帶著濃烈的土腥味兒,砸得人兩眼直冒金星。那群或醉或半醉的親戚朋友,被冰冷的老雨澆醒,強撐著打戰的雙腿,紛紛地,或逃進我們家的屋,或逃回他們自己的家。只有我老爹四仰八叉躺在院中間的涼棚底下,怎麼搡怎麼喚,也不理不睬,只是睡他那自認人生最為享受的酒後覺。不一會兒工夫,只聽院門外響起轟轟隆隆一片雜響,家裡人都以為這老雨引發山洪,直奔咱家來了。驚癱了的娘張了張嘴,居然沒叫得出聲,只是指指依然熟睡的爹,要我們背起他趕緊往後院高處跑。這邊我剛抄起爹死沉死沉的身子,那邊院門卻訇的一聲被許多人撞開。這時,全家人才鬧清,那響聲並非源自“山洪”,是野麻灘種馬場的人趕著十來輛大車,拉著二三十匹突然中毒的純種馬,找我爹救命來了。據說在種馬場另外還倒著四五十匹良種馬,而這二三十匹只是中毒最為嚴重的。聽說馬中毒了,我爹一下就驚醒了。他努力睜開眼,但還是站不穩身子。他哆嗦,頭暈,結結巴巴說不清話。我娘跟著我爹這多半輩子,獸醫方面的事也略知了一二,瞧著這些馬情況嚴重,便讓這些人別再耽擱了,趕緊把病馬往別的獸醫站送。但是,最近的獸醫站也得有四五十公里,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們“轉院”。再說,這些鄉民也不信,除了我爹以外,這世界上還能有誰救得活此刻嘴角鼻孔裡已經在流黑血的病馬。這時,這些一個個全讓大雨澆透了的、並在焦慮中臉色已然變得青白了的鄉民,突然齊刷刷地給我爹給我娘跪了下來,一個個都抱住自己的頭大聲嗚咽、抽泣,求我爹不管咋的也要“開恩”,救他們的純種良馬一命。屋裡頓時極度地安靜了,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了我爹身上。可以看得出,此刻他的頭腦正在清醒之中。他拼命地在跟自己掙扎,在盡一切努力,讓自己能不哆嗦,不顫抖,能挪動腳步,走到病馬跟前去,能準確地判斷出是什麼有毒的東西釀成了這場大災禍……最起碼,能聽清這些病馬的主人對馬發病史的敘述……但是,所有這一切,他都辦不到。後來,他幾次用顫抖的手對我指指存放在一旁白色小醫櫃裡的獸用注射器。我拿起那金屬製作的大傢伙,但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麼。他突然踉蹌著撲過來,把自己的手按在了那碩大的針頭上,他想讓那一陣鑽心的疼痛來讓自己完全清醒,完全鎮靜。針頭因此扎進了他寬大多肉的手掌心,濃濃的血隨之便汩汩地直往外淌。那一刻,由於驚嚇,我驟然鬆開手,並往後大大地倒退了一步,金屬針筒因此也就那樣吊掛在他手掌心上,不住地晃動。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能制止住自己全身的顫慄、酥軟和暈眩。他捂著流血的手,倒了下去,倒在紅磚鋪的地面上,還在一個勁兒地顫慄。但當時,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哭了……或者應該說,從他還不能完全睜開的眼角里,確確實實地流出了一顆顆渾濁的似乎是內疚的淚珠……
。←蟲←工←橋書←吧←
第6節:黑雀群(6)
那天,緊急拉來求治的二三十匹良種馬全死了。死馬拉回去的時候,全種馬場的男人都哭了。女人們抱著娃娃,圍站在同一個空場上,默默地看著男人們給死去的種馬辦葬禮。
後來,老爹破天荒地足足戒了一個星期的酒。在這一個星期裡,我們全家人緊張得幾乎都不敢喘大氣,誰也說不清我們到底緊張什麼害怕什麼。一個星期後,全家人發現,他又喝開了酒,全家人因此都沮喪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