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敘的機會越來越少;但是我記憶的與飲酒有關之事仍還是有一些的。
五六年前,豫倫和我帶了思敏去日本東北地帶遊覽,我們買的是一種可以隨意挑若干地點下車的火車票。那時正值日本人祭祖的“御盆”節日,全日本的人歸鄉掃墓,人潮洶湧,我們只得儘量挑選小鄉小鎮,免得趕上熱鬧。有一晚住宿在某處溫泉鄉。由於地方小,除三數家舊式溫泉旅館外,別無甚可觀之名勝古蹟;而旅館又乏娛樂裝置,晚餐後,無以打發時間,乃溫泉浴罷,三個人穿著旅館準備的漿燙過的“浴衣”,罩一襲和服外套,足蹬木屐,出外閒逛。小鎮的民情樸素,入夜之後,大多數的人都返家,路燈暗淡,街巷也平靜,只有三兩家店面半開著門,有燈光瀉出。我們挑選燈光最亮的一家小酒店,從布簾垂覆的門口鑽入。中年的老闆即刻響亮地喊出:“歡迎光臨!”約莫是八張“塌塌米”大小的店鋪,一邊是燒烤煎煮的調理臺,前面一排窄窄的吧檯,可坐五、六人;另一邊是稍稍高起的“雅座”,擺著三張矮几和幾個座墊。吧檯和後面的矮几上已有客人,都是些中年的工人模樣男子。我們被招呼到最前面的矮几前,各自脫下木屐入座。那個小酒店樸實而擁擠,卻有一種親切的氣氛,我們叫了幾壺溫水對燒酒的地道日式小飲,又佐以燒小鳥、烤魷魚、和醃白菜等小碟酒餚。浴後身上硫磺味猶在,而微烈的酒精漸漸使血液迴圈加速,不久就有了醺然的感覺。女兒青春的面龐上也泛起了桃花似的酡紅。我們自自在在地啜飲著、漫談著,竟未發覺外面已下起了驟雨;還是聽坐在靠外吧檯上的酒客嚷嚷才知悉。下雨就下雨罷,反正一身無事,溫泉鄉長夜漫漫。我們喝到兩腳歇了才離開酒店,也不清楚到底喝了幾多酒?但見矮几上列著許多陶壺,大家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安穩。
加州旅邸,一家人喝含有胡椒籽的伏特加,直喝得舌頭打結。
翌年,思敏赴美留學。我和豫倫也會於假期旅遊探訪,思蔚因遠在東部,又值實驗室的工作繁忙,一時未能趕來團聚,我們三人遂又於加州旅邸飲酒暢談。孩子離開了父母的身邊,心智成熟得更迅速,難怪日本人有諺語云:“疼愛子女,令其出遠門。”我醉眼矇矓地看著十分獨立自主的女兒,心中充滿了欣喜。那一夜,我們喝的含有胡椒仔的俄國伏特加酒(Stolichnaya),辛烈無比,但細啜慢飲,三個人竟喝完一瓶意猶未盡,又另開一瓶,直喝到每人講話都有些舌頭打結。後來,不知是父女之中哪一個先提議的,開始打電話給遠近朋友問候致意。從美國打到加拿大、夏威夷,復又及於臺北,甚至到巴西。起初,我尚且理性勸阻,見他們興致濃郁,不覺得也參與其間。三個人爭著向遙遠的地方饒舌,地有南北西東,時分白晝黑夜,卻一律都被我們紛紛吵過明白。後來,電話費的賬單若干,已不記得;但那一次三個人分明都醉了,醉得像頑童一般!
在臺灣生長的男孩子,受兵役年齡限制出境,所以思蔚一直沒有機會同我們出遠門旅遊。而他大學畢業、服役完後便飛往美國,在冬季冰天雪地的羅城專心攻讀他的鐳射光學;再回到臺北來,已然時隔五六年。臺北變化很大,我們的家也不再是他離開時那個有庭院的老房子了。去年歲暮,他利用論文已撰成而口試尚未的空檔,返回母校演講,同時來陪我在陌生的新家住了十天。當時適巧我一人獨居,他告訴我:“來看你是主要目的,演講是順便次要的事情。”做母親的,聽了這樣的話如何能不感動呢?儘管他忙進忙出,十天的日子裡,見面時間並不多。
與久別兒子對喝上好的白蘭地,機會難逢。
臨別前夜,他推辭了各方的邀約,只答應晚飯後去和老同學打一場籃球。“媽,我大約九點就回來。你可以準備一些消夜等我嗎?”當然可以。思蔚果然準時回來,迅速淋浴,換一身乾淨的休閒服,與我夾餐桌對面坐下。看著桌上豐盛的消夜,他驚喜地歡呼:“哇,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應該喝些酒才好。”“家裡有酒嗎?在哪兒?”順著我所指的方向,他開啟櫃子,摸索出一瓶上好的白蘭地。“噢,好久沒喝這種好酒了。”是的,好酒自是不同尋常,開啟瓶塞,便有一股甘芳溢位。好酒應該與久別的兒子共享。
我們飲酒、吃消夜,談文學和音樂,彷彿又回到往昔。我們一直都是很談得來的知己。他忽然有所感地說:“媽,其實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只有你跟我。”我懂他的意思。人際關係很微妙,即使親如父母子女,一生之中,能有幾回這般澄淨如水地單獨相處呢?何況,他已在夏天新婚,我把他交給了另一個深愛他的小婦人。在學業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