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扁筐裡。實筐子往空筐子裡一套;扁擔往地上一橫;我往上面一坐;就開始賣生薑了。草帽簷兒自然拉得低低的;眼睛從脫線的地方向外看。
成集街依然是成集街;這集也依然是集。
只是以前趕集;我在土街上擠來擠去地看熱鬧;這次卻蹲在街邊賣東西;視野自然不同。以前我看見的是滿街的人頭;這會兒看見的是無數只腳。穿什麼鞋子的都有;老頭鞋、懶漢鞋、解放鞋、草鞋、繡花鞋、人字拖;也有光腳丫子的。無數的腳杆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有的站住了;一個聲音便自上而下地問我生薑的價錢。
“生薑怎麼賣?”
“三角五一斤。”
“這麼貴?二斤頂一斤肉的價錢了!”
“這可是嫩生薑;早上才挖的;不比老生薑。”
只要站著的人不蹲下來;就不是成心想買。
他們不過是被這獨一無二的生薑吸引了;看著新鮮晃眼;隨口問問。我也懶得多說;沉默是金。
我已經拿定了主意;價錢堅決不降;哪怕再挑回老莊子。賣東西其實和別的事一樣;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一個人買了;下面就好辦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總算有一個人蹲下身來;伸手在筐子裡翻動生薑;一面用指甲掐著。“便宜點。”那人說。
“三角五一斤;少了不賣。”“這泥都沒有洗掉;佔多少分量呵!”
“生薑哪能洗?早上剛起的;怎能不帶泥!”
“便宜點。”那人說著就去摸腰包了;我就更不可能降價了。
“要不是我家屬喜歡吃泡菜;買點個嫩姜撂在罈子裡泡泡;這麼貴我就不買了。。”他囉裡囉嗦的;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在生薑前面蹲了很久。這樣更好;又一些人圍了過來。
買我生薑的沒有農民;都是成集街上的人。
這就對了。要是農民;生薑這麼貴也的確買不起;就算買得起也不知道怎麼吃。街上的人畢竟有錢多了;嘴巴也刁;知道嚐鮮。 賣姜就要賣給這樣的人。
當街上的人圍攏過來;不一會兒我的生薑就賣完了。這時候我有兩個選擇;一是餓著肚子走十里路回老莊子上。二是去工農飯店裡吃一碗麵。也是很久沒有出門了;加上生薑賣得很順利;心裡高興;於是我就挑著空擔子向土街裡面走去。自然很怕碰見熟人;尤其是其它大隊的知青和人保組的人。但我轉念一想;就算是真的碰見了;人家也不一定就能認出我呵。
剛才買生薑的就有一個文化館的老趙;是個老右派;也是從南京下來的。以前;在成集街上碰見老趙;離很遠他就會向我打招呼。他不是也沒有認出我來嗎?這種你認識他;他不認識你的感覺有點奇怪;就像他在明處;你在暗處;或者他在演戲;你在看戲。買完生薑老趙就走了;我還沒能仔細體味一番呢。總之這會兒我很怕碰見熟人;又的確想碰見什麼人;心情有點興奮和複雜了。
走進工農飯店;果然不出所料;一幫知青已經在那裡了。仍然是拼了桌子;沿桌邊坐了一圈;煙霧騰騰的;瓜子皮亂飛。情形和一年多以前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只是季節。那會兒大家都穿著大棉襖;此刻則一概單衣單褂;有的只穿著汗衫;腳上趿拉著拖鞋。我本能地將草帽往下面拉了拉;去視窗買了麵條菲子;然後從相鄰的視窗裡端出一碗麵條。
我將麵條端到離他們很遠的一張桌子上;低頭吃起來。吃了兩口;猛然意識到;我坐的桌子就是當年三號勤務員坐的桌子。當時那條大黃狗就臥在桌子下面;眼巴巴地看著主人。
而此刻桌肚下面空蕩蕩的;只有幾隻蒼蠅繞著我的腳脖子在飛。
我背對知青那桌而坐;地上放著扁擔和空筐子;邊吃麵條邊豎起了耳朵。
只聽老於(聲音)說:“那李慶霖膽大包天;竟然給老人家寫了一封信;他這一把算是賭對了。”
另一個聲音說:“他這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沒有辦法的辦法。”
老於:“老人家不僅回了信;還隨信寄了三百塊錢;說是聊補無米之炊;這是原話。”
又一個聲音說:“三百塊錢;夠我們苦年把兩年的了。”
老於說:“老拐;你真是鼠目寸光;光盯著那三百塊。三百塊錢事小;這封信的意義重大呵!”
我想起來了;說話的人是李秦淮;他的外號叫老拐。因為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痺症;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這傢伙在知青中以精明著稱;但按老於的話說;那是小聰明。
這時候老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