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做的蝦?”
李光頭說:“我們做的。”
他滿臉的驚奇,他說:“這兩個小王八蛋,簡直是國宴廚師。”
他說著手又伸向了李光頭的蝦碗,李光頭躲開了他的手。他乾脆兩隻手都伸了過去,要兩個孩子把酒碗和蝦碗都交給他。兩個孩子後退著躲開他,他罵了一聲“他媽的”,走到倉庫門前踢開了大門,對著裡面喊叫:
“宋凡平!出來!你兩個兒子送吃的喝的來啦!”
他把“吃的喝的”拉長了喊叫,裡面一下子出來了五六個戴紅袖章的人,他們一邊走過來,一邊東張西望地說:
“吃什麼?喝什麼?”
他們的鼻翼都扇動起來了,他們說真香啊,比豬油還香。他們平日裡吃得都是蘿蔔青菜,他們一個月裡面最多吃一次豬肉,現在他們看見了李光頭手裡的煎蝦,饞得嘴巴里都伸出手爪子來了。他們圍住了兩個孩子,就像高大的牆圍住了兩棵小樹。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讓老子嚐嚐。他們的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樣噴在李光頭和宋鋼的臉上。李光頭和宋鋼捂住手裡的碗,嚇得大叫起來:
“救命啊!救命啊!”
這時郎當著胳膊的宋凡平走了出來,兩個孩子見到了救星,他們對著宋凡平喊叫:
“爸爸,你快過來呀!”
宋凡平走到兩個孩子面前,李光頭和宋鋼躲到了他的身後,兩個孩子放心了,舉起蝦碗和酒碗遞給他,宋鋼說:
“爸爸,我們給你做了煎蝦,我們還給你打了二兩黃酒。”
宋凡平郎當著的左手不能用了,他的右手接過來李光頭的蝦碗,他自己沒有吃,而是謙恭地遞給了那些戴紅袖章的人;他又接過來宋鋼手裡的酒碗,也遞給了他們,他們正忙著吃蝦,宋凡平就謙恭地端著酒碗。他們吃蝦的手就像是樹上伸出來的樹枝那麼多,也就是眨了幾下眼睛,打了幾個噴嚏,他們就把煎蝦吃了個精光。他們看到宋凡平謙恭地站在那裡端著的黃酒,他們拿過去了黃酒,每人喝了一大口,把黃酒也喝了個精光,李光頭和宋鋼都聽到他們的喉嚨裡咕咚咕咚的響聲。
李光頭和宋鋼傷心地抹起了眼淚,他們做了煎蝦,打了黃酒,專門給宋凡平送來,可他沒舔著蝦也沒沾著酒。宋鋼傷心地說:
“我們以為你吃著蝦,喝著酒,你會哈哈大笑。”
宋凡平蹲下來擦著兩個孩子的眼淚,那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擦著他們的眼淚。兩個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著看他們,可是他的眼淚卻在流出來。
那幾個紅袖章吃了蝦喝了酒,這時竟然抬腳踢起了宋凡平,他們對著宋凡平叫道:
“起來,滾回倉庫去!”
宋凡平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輕輕拍拍李光頭的臉,又輕輕拍拍宋鋼的臉,輕聲對他們說:
“回家吧。”
宋凡平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宋凡平沒有眼淚了,他幸福地對那幾個紅袖章笑了笑。然後宋凡平像個英雄走向了倉庫的大門,雖然他郎當著左邊的胳膊,走到門口時,他轉身向李光頭和宋鋼揮了揮右手。宋凡平揮動右手時的模樣牛氣沖天,就像是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向百萬遊行的人群揮手似的。
第十五章
很多年以後,李光頭每次提起他的繼父宋凡平時,只有一句話,李光頭豎起大拇指說:
“一條好漢。”
宋凡平在那個其實是監獄的倉庫裡飽受折磨,他的左胳膊脫臼以後逐漸浮腫,他哼都沒哼一聲。他一直在給李蘭寫信,他是在橋上揮舞紅旗的那天寫的第一封信,這是他最為風光的時候,所以他的信也是寫得激情四射。李蘭在上海醫院的病床上第一次讀到了一個男人的來信,而且是一封令人亢奮的信,李蘭像是吃著激素似的讀完它:李光頭的生父從來沒有給李蘭寫過信,那個淹死在廁所裡的男人最浪漫的時候,也就是在深更半夜敲打著李蘭的窗戶,想把她勾引到稻田裡去搞一次野合。所以當李蘭拿到宋凡平的第一封信時,竟然滿臉通紅。後來宋凡平的信一封又一封地來到她的手上時,她仍然會臉紅心跳。
這時候宋凡平已經被打倒了,為了讓李蘭在上海安心治病,他的信仍然寫得激情四射,他沒有告訴李蘭實際的情況,他在信裡把自己寫得越來越好,讓李蘭覺得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正紅得發紫。當宋凡平被關進了倉庫,左胳膊被打脫臼後郎當起來時,他的右手還在編造自己的風光。後來的這些信是李光頭和宋鋼替他寄走的,兩個孩子走到倉庫的大門口,長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