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天生異賦的綠血女孩,履險如夷。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令她失足……除非她自己想要倒下。
她現在只想倒下。抱著古木裸露的、粗礪的樹根,此日青袂終於發出十八年來最響亮的哭聲。在她臉前三尺之外便是萬仞深淵,淵中雲霧颯颯震動,一朵朵蒸騰成巨大的蘑菇直湧出來。但青袂沒看見這些,她只是放聲大哭。
師父不要她了……他扯碎了她做的琴穗,他親口說,他不要她了!
女孩哭得撕心裂肺。棲息在樹頂的鳥群聞聲舉翅,四散驚飛。夜色中一場茫茫飄逝的流星雨。它們也不忍心聽下去嗎?青袂可顧不得這些。
〃師父,我錯了,我改,我都改。你別不要我啊師父……別……不要我……〃
碧綠淚水滔滔如河,從女孩眼中湧出,浸溼了古老的樹根。那粗壯的樹身一陣顫抖,悲風嘯鳴。木葉紛紛墜落在她身上。忽然她聽到琴聲。
是七絃琴的聲音。泠泠若流水,那樣清越動聽。一弦一柱,穿透十八華年。
琴聲在茫茫夜色中響起,像一個神蹟。青袂趴在地下,抽噎著抬起頭來。
是誰,誰在彈琴?
這不是師父的琴聲。這不是那闕《有女同車》。好多年了,師父只彈這一支歌。
從沒聽過的曲調像一隻粘著人的鳥兒,時而遠了,又近了。飄飄拍著翅子,只不離她身週一尺。它捨不得她,痴痴戀戀,環繞不去。青袂抹抹眼睛。她沒聽過這樣的琴聲。如此情致纏綿,濃得化不開。曲意中充滿一股陌生氣息,又暖,又軟,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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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節:十五 子衿(2)
就像有個人在你耳邊低聲呢喃,呢喃著一些……不能讓旁人聽見的話……
青袂身子一彈,揮手間喀啦一聲,有枝粗大荊棘自根斷裂,飛落在她掌中。
片刻前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孩此時站定峰頂,山風吹得一頭長髮獵獵飛舞,然而吹不動她的身子。她畢竟是迷風的徒弟。屹立高山之上,灰白色荊枝一道似電,劈破黑夜。
青袂喝道:〃什麼人裝神弄鬼,出來!〃
那時在離她很遠的山坳,草廬之中來了一個訪客。赭紅衣裳垂落至地,佝僂的背影遮住了燈光。那人站了好久,想是腿麻了,身子一動。叮玲玲一片碎響,銀鎖銀鏈相互撞擊,灑下清音。
紅黃燈火投在薩卡族長、野九老人臉上。他看起來更老了,硃砂印為皺紋溝壑牽扯,已經變形,暗影中越顯猙獰,如一個地底下鑽出來的冤魂。然而老人費力地抬起層層鬆弛的眼皮,向坐在面前的黑袍巫師望去,那目光卻是悲哀的。
迷風一如既往盤膝而坐,臉上沒有表情。野九族長注視他擺弄著許多叫不上名堂的東西,灰色粉末,紅色液體,破碎模糊的昆蟲與植物的屍體,瓶瓶罐罐羅列滿地,光是看著也叫人眼暈。可是他似乎對它們無比熟稔,那雙又細又長的手有條不紊地穿梭其間,像個冷白的大蜘蛛。
青磚地上有一隻暗金香爐,去了蓋子,爐膛裡火苗小如豆粒。迷風端起架在上頭的陶罐,挑起一撮形似剪掉的指甲的黑色物事撒入,火焰化作紫色,腥臭氣味頓時瀰漫。
野九族長皺眉:〃你往這獅子爐裡放的是什麼東西?〃
〃蠍子鉤。就是蠍子尾上最尖的那部分。這種毒蟲只生活在乾燥的北方,此地是沒有的。〃迷風將陶罐放回火上,望了望那尊張著大口的獸形爐,〃這不是獅子。在中原,漢人叫它狻猊,他們說它是龍的九個兒子之一,平生最喜煙火,所以總是被雕刻在香爐上供奉佛前。〃
〃佛……〃老人十分迷茫。聽說中原人崇信的〃佛〃是慈悲的神靈,不殺生,連肉也不吃的。
這樣慈悲的佛,怎麼會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妖巫、和這邪惡的秘術牽連在一起。他所做的一切如同魔鬼。
迷風沒看他。他知道族長在想什麼。
什麼是正,什麼是邪,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佛,什麼又是魔。又有誰能真正地分清楚。
他只是專注於火上咕嘟咕嘟翻著魚眼泡的那罐東西。千般毒物煉著,萬種妖火熬著,多少個日日夜夜,就快要大功告成。他在這裡頭注入了多少心血。
……又有誰能夠真正地分清楚呢……他決定什麼也不去想。讓那罐藥慢慢煮著,巫師從腳邊黑布囊中取出一小把灰白絲縷,看去像一些枯萎的草莖。他在昏暗火光中細心分辨,一根根理順它們,指尖輕搓,將這些枯草捻成長長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