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民族要帶領全人類進步?那麼這些人呢,這些關在南石頭的人呢,他們算什麼?他們不也是人類的一份子嗎?”榮靳之語氣平淡,但語速極快,那是他即將發怒的徵兆,“還有那些被你們殺死的中國人、朝鮮人、越南人……他們又算是什麼?你們殺死了數倍於你們的人類,你們打算帶著什麼人去進步?”
他忽然一笑,彷彿聽到了什麼最可笑的笑話,“或者說,你們的進步必須建立在大部分人類的死亡之上?那這種進步還有什麼意義?”
伊藤光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師的質問,事實上,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不,是他從來不敢想這些問題。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從參軍之前就如影隨形地困擾著他的恐懼,又出現了。
只是這一次,這種恐懼似乎變得有些清晰了,他隱約意識到了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麼。
是什麼呢……
“如果我拒絕呢?”榮靳之沉了一會兒,斂起怒意,語速也慢了下來,像平時一樣平靜地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您……請您再慎重考慮一下,先生。”伊藤光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低聲道,“您的身份我不可能一直保密一下去,一旦被上面知道您就是通緝在案的東北地下黨重犯,是這份研究資料的撰寫者,恐怕……您恐怕無法承受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
榮靳之深深吸了口氣,沒有說話。伊藤光鼓足勇氣,道:“我勸您接受我的建議,先生,您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現在只有我能夠救您,否則等待您的只有死亡……極為痛苦的死亡。”
沉默,窗外的夕照正一點點熄滅最後的殘影,良久良久,榮靳之才道:“你的路,對我來說,比極為痛苦的死亡,還要痛苦。”
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夜晚伊藤光難以入眠,腦海中反覆閃現著榮靳之冷漠的面孔。
他無法接受他們八年後的第一次見面竟是如此不堪的局面,他多麼希望他們的重逢是在日本,在春日盛放的櫻花樹下,在歌女柔婉的吟唱之中……
然而,一切都只是他的奢望。
凌晨他終於沉入了睡眠,然而奇怪的夢魘一直纏繞著他,令他心慌氣短,渾身抽搐,大汗淋漓。
長久以來糾纏著他的恐懼忽然變得強大而具體,彷彿深不見底的沼澤,拼命將他拉進窒息的黑暗當中。父親的臉和榮靳之的臉交替閃現,還有他的上司,以及曾經替陸軍省招募他的軍官……還有那些在他手中死去的,不堪稱之為的人的“傢伙”。
“不!”他大叫著驚醒過來,彷彿瀕死的獵物一般渾身顫抖,然後毫無來由地失聲痛哭起來。
他想立刻帶著榮靳之逃走,離開南石頭,離開廣州,離開中國,但他知道這只是他逃避責任的幻想,他是軍人,是日本軍人,是特別一課的負責人,他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
平靜了一個上午,他再次將榮靳之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榮靳之看上去更加衰弱,曾經明亮而溫柔的眼睛黯淡無光。
他們沉默地面對面坐著,誰也沒有開口,直到光線慢慢暗去,伊藤光才沙啞著嗓子說:“先生,我懇求您……想想您的家人,您的……您的妻子,您忍心讓他們因為失去您而痛哭,心碎嗎?”
榮靳之在黑暗中長長嘆了口氣,取了一根菸。
“嗤”的一聲,火柴的微光照亮了他清雋的面容,然而一閃即逝,只留下黑暗中模糊的輪廓,以及菸頭的一點火光。
“在時代的洪流中,人的力量是那樣地渺小。”他說,“雖然每個人看上去都有很多選擇,但其實無論怎麼選都沒有用,最終我們還是會被這股洪流夾裹著,奔向既定的方向。”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無論我選擇接受你的邀請,還是選擇痛苦的死亡,我的宿命都是既定的——我是中國人,我的生死榮辱都和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息息相關。中國的滅亡,就是我的滅亡,中國的復興,就是我的復興,不管我是埋在南石頭的一把枯骨,還是活在你庇佑之下的行屍走肉,我的靈魂永遠系在中國二字之上。”
他抽了一口煙,沉靜地道:“從八年前回到中國的那天起,我就沒想過要背叛她。”
伊藤光雖然早已料到這樣的結局,仍舊忍不住內心的失望和悲傷,虛脫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你呢,阿光?”榮靳之輕柔地說,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稱呼著他的名字,“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信仰是什麼?”
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