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的事情都事無鉅細地記錄在案。事實上我們的大腦沒有這麼了不起,起碼在記憶能力上,頂多是臺高階相機而已。對過去來說我們的大腦無異於一冊影集,我們的回憶正是依靠幾張照片,透過想像來完成的,想像的自由和成功與否來自於攝下照片的多少。現在我看見一張“照片”,是自己和楊豐懋深夜坐在水西門公寓的樓上客廳裡,這也是我繼暗道逃生之後有的第一張照片——之前沒有留下任何照片,所以我不知道是誰讓我去那裡的,什麼時候、怎麼去的等等細節。
然後“照片”越來越多,所以我可以越來越清楚地告訴你:我們坐了一會兒,你母親從另外一個房間裡走出來,步子很沉,臉色蒼白,一副病蔫蔫的樣子,見了我就像見了救命恩人似的撲在我懷裡,嗚嗚地哭。她這樣使我馬上想到,她一定是把孩子手術了,所以我安慰她不要哭,說她還年輕,等革命勝利了再要孩子也許比現在更好,這日子不會太久等等。
你母親卻哭得越發傷心,一邊哭一邊訴說道,聲音裡有種徹骨的悲痛:“我要把孩子生下來……嗚嗚嗚……孩子他爸犧牲了……嗚嗚嗚……我要把孩子生下來……嗚嗚嗚……”
你想想看,當時楊豐懋就在我身邊,你母親這麼說我當然無法理解:我簡直糊塗昏了!
這時楊豐懋上來把你母親扶在沙發上安慰一番後,轉身對我這樣說道:“我已接到上級指示,今後南京地區地下工作由我全面負責,我就是今後的老A。我任命你為代老A,這是委任書(給我一本證書),今後你有權代我行使任何權力。現在我決定對你公開我和鴿子的秘密關係,我和鴿子其實不是夫妻,而是兄妹,只是為了掩護身份才假扮夫妻的。”
兄妹倆假扮夫妻,現在看這種偽裝並不是無可挑剔,因為這樣等於是將兩枚炸彈捆在了一起,爆炸的可能就多了一倍。但在當時似乎又必須這樣,一方面這樣做便於把保密局的各路情報及時送出去,當時我們只有在水西門公寓才有一部上好的電臺,你母親要沒這身份,經常出入那裡顯然不可能,也不安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擺脫秦時光等人對你母親的糾纏。那些混蛋怎敢去糾纏大名鼎鼎的楊太太呢?
那麼誰是你真正的父親?
楊豐懋告訴我:就是老A,那個真老A!
“你是知道的,”他站起來,一邊走一邊說,“鴿子懷著身孕,組織上曾要求她不要這孩子,但現在孩子父親老A已不幸犧牲了。你也許不知道,老A就在那天晚上的會上,而且就是因為掩護你們才犧牲的。現在,鴿子希望組織上同意她把孩子生下來,這是老A惟一的孩子。我作為她哥無權做這樣的決定,現在由你行使代老A權力作出決定,你的決定就是組織上的決定。”
啊,這對我來說又是個驚心動魄的晚上。啊,我很遺憾,我真的很遺憾,老A,我仰慕已久的老A(也是你父親)居然就在那天會上,而我始終也不知哪一位是真正的老A。你母親說你父親肯定戴著眼鏡。可那天會上有3位同志戴著眼鏡。我希望你母親多給我一些特徵,她說她也說不準,因為你父親當過演員,擅長化妝,而且經常化妝,你母親也不知那天他會化妝成啥樣。而且說實在的,即使你母親給我明顯特徵,我也無法確認誰就是你父親老A,因為會議時間那麼短,我根本沒在意誰是誰,誰和誰有什麼區別。不過我一直想,那位預先在洗澡堂等我們的那位“眼鏡”——就是後來插話說我們已被捕的那位“眼鏡”——就是飛身扯滅電燈的那位“眼鏡”——就是讓我從他褲襠下逃生的那位“眼鏡”,也許就是你父親老A。就算是他吧,可我也沒在意他長啥樣,只模模糊糊覺得好像個頭有些魁梧,穿的是條當時很時髦的那種肥肥大大的淺灰色呢褲子——因為我從他褲襠下鑽過,所以單單記住了褲子的特徵。這說來簡直是個笑話,一個我那麼敬仰、那麼想認識的人,而且也給了我認識機會,而我卻只記住了他穿的一條褲子的顏色和樣子。啊,人生就是這樣,陰差陽錯的,充滿遺憾。人的一輩子總有遺憾,和你父親同在一屋而沒有認識他,這無疑是我今生今世的一大遺憾。
據你母親說,她和你父親是在一艘開赴法國的海輪上認識的,時間是在1939年或者1940年春天,我記不大清楚了。那時候,你父親已是個很出名的影星,三十來歲,你母親剛二十歲出頭,在美國留學。當輪船到西班牙後,你父親先上岸,兩人於是分了手。後來你父親回國到南京,一直和你舅舅楊豐懋有著親密的往來,這無疑為你母親再見到他提供了上好條件。我想,你舅舅楊豐懋可能是促成你父母婚姻的一個重要人物。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