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倒用不著。這一來反而把你拘束住了,”覺民沉吟地答道,他在想象做一個裁縫店的學徒是怎樣的一回事。但是在這一方面他的腦筋是很貧弱的。
張惠如笑了笑,慢慢地說:“拘束固然有點拘束,不過我害怕我自己沒有長性。這樣一來我也可以管束自己,免得中途改變心思。”
“可是團體的活動……”覺民惋惜地說。他並不同意張惠如的辦法,覺得這是喪失自由。他只說了半句,不過意思是很明顯的。
“我也可以一樣參加,”張惠如安靜地答道。他又笑了。他解釋道:“自然我做學徒跟別人有點不同,他也不會把我當做普通學徒看待。我訂約的時候會寫明白。我不會做那些雜事。我拜師後就學著動針錢。我給他講好,我每天只做八點鐘的事情。這樣對我的活動並沒有妨礙。”
“你姐姐呢,她不會阻止你嗎?”覺民感動地問。他覺得以前還沒有把這個年輕人認識清楚,這時帶了另一種眼光看張惠如。但是憑著昏暗的光亮,他只能看見一個瘦臉的輪廓,此外就是一對明亮的眼睛。
“我姐姐自然不贊成。不過她不會跟我為難,至多不過抱怨我一兩次,”張惠如很有把握地答道。接著他又用抱歉的調子說:“我看還如就不得不另打主意。現在家裡的事情大半歸他管,我姐姐少不了他。他辦事比我能幹。”
“你們在說些什麼?為什麼要扯到我身上?”張還如忽然從前面掉過頭來帶笑地問道。
“你哥哥說你辦事很能幹,”覺民笑答道。
“你不要信他的話。他自己偷懶,不大管家裡事情,都推在我身上。他說我能幹,我有一天會去做剃頭匠的,”張還如笑道。他也洩露了他的願望。然而這只是一個簡單的願望,他並沒有下決心,而且他也不曾想到在短時期內使這個願望實現。
“你做剃頭匠?你連修面也不會,”陳遲噗嗤笑起來說。
“我會去學。我將來一定要給你們大家剪頭,”張還如正經地說。“我還要給鑑冰我將來一定要剪掉她的辮子。”
“好,我等著你,”程鑑冰抿嘴笑道。
“那麼你可以在門口釘一個牌子,寫上‘剃頭匠張還如’,這一定很不錯,”陳遲繼續笑道。
“還有什麼不可以?可惜我不是貴族,不能夠象米拉波那樣,”張還如笑答道,他知道陳遲在引用米拉波的故事。據說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中有個米拉波伯爵,為了表示自己輕視貴族爵位起見,特地開設了一家鋪子,掛著“成衣匠米拉波”的招牌。他們從本城報紙轉載過的一篇文章裡見到這個故事。這是一個榜樣。張還如順口說出米拉波的名字,卻沒有想到這句話對他的哥哥張惠如是多大的鼓舞。
“別人在一百三十幾年前就做過了。我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敢做?難道我就沒有勇氣?”張惠如興奮地想道。他覺得眼前突然明亮起來。
米拉波的故事提醒了覺民,他覺得他現在更瞭解張惠如了。他輕輕地拍著張惠如的肩膀,感動地說:“惠如,你比我強,我只有佩服。”
“不要說這種小孩子的話。這算不得什麼。各人有各人的環境,”張惠如感激地看了覺民一眼,笑答道。
“我並不是跟你客氣,我說的是真話,”覺民誠懇地解釋道。他並不輕視自己,他也不願意做裁縫或者剃頭匠。但是他覺得張惠如的行為的確值得佩服。
在前面走的人忽然站住了。兩旁現出一些燈光,街口的店鋪大半還沒有關上鋪門。他們都站在十字路口,因為他們應該在這裡分路。
“覺民,你不必送鑑冰了,你可以轉彎回家,”黃存仁看見覺民走近,便對他說。
“好,”覺民應道。他又看了張惠如一眼。現在他可以看清楚那張三角臉了。面貌沒有改變,還是那張他十分熟習的臉,但是在他臉上看到了很大的勇氣和決心。他問張惠如:“你怎麼樣?”
“我還可以同他們走一段路,你回去罷”張惠如應道。接著他又說:“你最好下次把蘊華也約來。”
覺民點頭答應,便向他們告別,一個人轉彎走了。
路是很熟習的,他走得很快。在陰暗中他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最後他走進他住的那條街了。他便把腳步稍微放慢些。他走到離家不過五六十步的光景,忽然一陣鐘磬聲和唸佛聲送進他的耳朵裡來。他遠遠地看見趙家大門口聚集了一小群人,知道那個公館裡在放焰口。他經過那裡便站住,張望一下。出乎意外地他看見覺新也站在人叢中。覺新也已經看見他了,便走過來跟他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