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灃沉默很久,問道:“你很快活麼?”
呂無靨淡淡一笑,道:“我並不像你一樣思考很多問題,這樣我可以避免無謂的痛苦。你也很快活麼?你胸中氣象已失,那不是僅僅因為一個女人,你的心已經亂了。”
姜灃道:“果然瞞不過你,你都明白了。”
“是啊,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我也很能理解。但是你的亂不是因為女人,我在屋旁聽了很久,你的技巧仍舊,但是氣象沒了,為什麼呢?”
姜灃嘆息道:“黴頭觸腳,命犯了你這等太歲。胸中鬱結,不可渲導。”
“呵呵,原來都是我的原因啦。”
“你說的也對也不對。”姜灃搖搖頭,站起身,走到窗前,慢聲道:“這裡面有你的原因,更多時候還是我自己的。很多時候,我感到一陣陣體虛心悸,感到濃濃的無力和焦灼。一個無辜的女人死去,我無能為力。你這等惡人顛倒家國,混亂倫常,我仍舊無能為力。百無一用是書生,這等無用,便是死了也還是無用。”
“有時候,我獨自長坐屋中,回想到諸多過往的事情。看著那窗外,花朵年復一年地開放凋零,似乎他們永遠都不會死,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花朵到最後都要枯萎,所有甜美的夢到最後都要醒來,也許真的是這樣。但是那不關我的事了,我再也不能對著花朵、甜夢或者山林木葉彈琴唱遊了。庭園依舊,琴卻蒙塵。問題出在哪裡?我不曉得。我只知道自己變了,變得不再是原先的我了。”
他回過頭,直視呂無靨,道:“你這新皇履極大寶,實行新政後,市井中市儈橫行,商賈當道,投機獵奇,互相傾軋,更有甚者汲食民膏,真不啻那‘人吃人’的鬼蜮。而生活鬧市之中,消費更巨,縱想瓢飲簞食,清貧自守,也不可得。民失純樸,寧可夜夜沉醉於俗聲媚曲,幻迷於浮光掠影,也不偶沾義理。世風日下,靠制琴養家為生恍如夢想,幸好有手藝,可以做些奇技弄巧的玩物,以滿足世人獵奇之心。久不事琴,技法生疏,心中已無氣象。”
“然而內心還總是不能平靜的。靜夜枯坐之時,思緒便翻卷奔騰,手中一卷書,隨古人神遊五湖江海,或於高樓攬勝,或於堤岸聽濤,或逐水草而居,或趕星月同眠。那無限的風物,盡在幻想中熄滅,忽然驚醒,自嘲一笑,只感到無邊的寂寥,無端的肅穆,無盡的惘然。”
“古人有言:器物五百年上者,為神。我與古人所造之神器相對而坐,黯然懷古。那許多的器物雖是匠作,但或輕靈,或肅重,或大雅,或小妖,不一而足,俱風神內斂,不可輕侮,更令直視者凜然生畏,恍如直面無形卻有實之物。古器中藏斂了厚重的千秋丰韻,漫長的時間便是器物的本相。懷想古人造物,一鑿一錘,鬼斧神工不說,那器物承天載地的厚重質感,足可令觀者窒息。灃本琴痴,更是此中痴人,又怎能無此戀物之癖?”
“生命對你來說是一個殘酷的遊戲,而對我,生命是五千年的神器內,溢滿了五十年的喧囂。喧囂如浮沫,如亂流,輕若無物,空空洞洞,浮沫亂流中卻有引力,使人如風中紙鳶一般,只能隨風向偏轉來去,身下的牽線更是脆弱的經不起觸碰,一旦牽線斷了,那便迷失了方向。沒頭沒腦的亂撞。有幸撞到了神器壁上,觸控到了一絲神蹟,便自以為得神得道,殊可笑也。”
“灃雖堪破世情,然自身卻輕薄如紙鳶,縱有大魄力割斷牽線,也不能下沉至底,得以與神器同眠,可悲可笑,可憐可嘆,卻無計救贖,便這樣放任自流,就這樣飄。灃雖人稱‘琴中痴人’,實際上已經是廢人了。”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半晌,姜灃道:“我們幾個人是一幕大戲。各自扮演著不同的、臉譜化的角色。我們是提線的木偶,一根根線在身後牽引著。有時候
我恨那操控我們的手指,那是怎樣一個殘酷的上神啊,編排我們如此生活。但是有時候我又同情他,他內心一定充滿矛盾,這種矛盾激化出你我這樣決然對立的兩方。勢同水火,又拼命地融合。“
呂無靨嘿嘿一笑,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出大戲,我們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你所謂的臉譜化是什麼?”
“你是真實的殘酷,我是幻想的脆弱。”姜灃回答道:“銅幣的兩面,在任何年代,總是你朝上,我在下。這才是真正的命運。但是我不恨你,你也是思想,儘管殘酷現實,但是深刻。我惟一恨你的地方是,你把真實的殘酷在我面前展開,這給我的衝擊太大。可以這麼比喻,你是殺伐決斷的成人,而我,僅僅是相信幻想的孩子。”
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