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1 / 4)

小說:二月蘭 作者:管他三七二十一

(十四)自暴自棄

在牛棚裡已經呆了一段時間,自己腦筋越來越糊塗,心情越來越麻木。這個地方,不是地獄,勝似地獄;自己不是餓鬼,勝似餓鬼。如果還有感覺的話,我的自我感覺是:非人非鬼,亦人亦鬼。別人看自己是這樣,自己看自己也是這樣。不倫不類地而又亦倫亦類地套用一個現成的哲學名詞:自己已經“異化”了。

過去被認為是人的時候,我自己當然以人待己。我這個人從來不敢狂妄,我是頗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按照小孩子的辦法把人分為好人和壞人的話,我毫不遲疑地把自己歸入“好人”一類。就拿金錢問題來說吧。我一不吝嗇,二不拜金。在這方面,我頗有一些“優勝紀略”。十幾歲在濟南時,有一天到藥店去抓藥。夥計算錯了賬,多找給我了一塊大洋。當時在小孩子眼中,一塊大洋是一個巨大的財富。但是我立即退還給他,惹得夥計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這種心理我以後才懂得。1946年,我從海外回到祖國。賣了一隻金錶,寄錢給家裡。把剩下的“法幣”換成黃金。夥計也算錯了賬,多給了一兩黃金。在當時一兩黃金也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但是我也立即退還給他。在大人物名下,這些都是不足掛齒的小事。然而對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也不能說一點意義都沒有的。

到了現在,自己一下子變成了鬼。最初還極不舒服,頗想有所反抗。但是久而久之,自己已習以為常。人鬼界限,好壞界限,善惡界限,美醜界限,自己逐漸模糊起來。用一句最恰當的成語,就是“破罐子破摔”。自己已經沒有了前途,既然不想自殺,是人是鬼,由它去吧。別人說短論長,也由它去吧。

而且自己也確有實際困難。聶記革委會賜給我和家裡兩位老太太的“生活費”,我靠它既不能“生”,也不能“活”。就是天天吃窩頭就鹹菜,也還是不夠用的。天天勞動強度大,肚子裡又沒有油水,總是飢腸轆轆,想找點吃的。我曾幾次跟在牢頭禁子身後,想討一點盛醬豆腐罐子裡的湯,蘸窩頭吃。有一段時間,我被分配到學生宿舍區二十八樓、二十九樓一帶去勞動,任務是打掃兩派武鬥時破壞的房屋,撿地上的磚石。我記得在二十八樓南頭的一間大房子裡,堆滿了雜物,亂七八糟,破破爛爛,什麼都有。我忽然發現,在一個破舊的蒸饅頭用的籠屜上有幾塊已經發了黴的幹饅頭。我簡直是如獲至寶,拿來裝在口袋裡,在僻靜地方,揹著監改的工人,一個人偷偷地吃。什麼衛生不衛生,什麼有沒有細菌,對一個“鬼”來說,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了。

………

牛棚生活(13)

………

我也學會了說謊。離開大院,出來勞動,肚子餓得不行的時候,就對帶隊的工人說,自己要到醫院裡去瞧病。得到允許,就專揀沒有人走的小路,像老鼠似地回到家裡,吃上兩個夾芝麻醬的饅頭,狼吞虎嚥之後,再去幹活,就算瞧了病。這行動有極大的危險性,倘若在路上邂逅碰上監改人員或彙報人員,那結果將是什麼,用不著我說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揀到了幾張鈔票,都是一毛兩毛的。我大喜過望,趕快揣在口袋裡。以後我便利用只許低頭走路的有利條件,看到那些昂首走路的“自由民”決不會看到的東西,曾揀到過一些鋼�兒。這又是意外的收穫。我發現了一條重要的規律:在“黑幫大院”的廁所裡,掉在地上的鋼�兒最多。從此別人不願意進的廁所,反而成了我喜愛的地方了。

上面說的這一些極其猥瑣的事情,如果我不說,決不會有人想到。如果我自己不親身經歷,我也決不會想到。但是,這些都是事實,應該說是極其醜惡的事實。當時我已經完全失掉了羞惡之心,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我從前對一個人墮落的心理過程發生過興趣,潛意識裡似乎有點認為這是天生的。現在拿我自己來現身說法,那種想法是不正確的。

然而誰來負這個責任呢?

(十五)“折磨論”的小結

牛棚生活,千頭萬緒。我在上面僅僅擇其犖犖大者,簡略地敘述了一下。我根據“以論帶史”的原則,先提出了一個理論:折磨論。最初恐怕有很多懷疑者。現在看了我從非常不同的方面對“黑幫大院”情況的敘述,我想再不會有人懷疑我的理論的正確性了。

“革命小將”們的折磨想達到什麼目的呢?他們決不會暴露自己心裡的骯髒東西,別人也不便代為答覆。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勞動改造”。我在上面已經說過,這種打著勞動的旗號折磨人的辦法,只是改造人的身體,而決不會改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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