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災!」雀鷹喊道,比出十歲時學會的厄運驅散手勢。目光射向大開門戶、門后角落,以為看見黑暗逐漸聚結,凝聚成團,漸漸升起。
手勢雖無力量,卻喚醒他。門後陰影只是陰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線曙光中愈發蒼白。
雀鷹拉著肩上圍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著星星緩緩西沉淡出,看著天色漸明、朝霞繽紛、新的一日展現變化。他心中有某種哀傷,不知從何而來,猶如因某種心愛卻失去、永遠失去的事物痛苦、渴望。他已習慣這點,曾擁有許多心愛事物,也失去許多,但這哀傷如此巨大,彷彿不屬於自己。彷彿悲傷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臨也還存在,出自夢境,依附於他,在他起身時滯留不去。
雀鷹在大壁爐中點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樹群與雞舍採集早餐。赤楊從懸崖頂上朝北而去的小徑返回,說天一亮就去散步。他面露累積經年的疲憊,雀鷹再次震懾於他的悲悽神色,與自己夢境所餘之深沉情緒相映。
兩人飲用了弓忒人喝的溫熱麥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蔭下的晨靄冷到讓人無法待在戶外,兩人便在爐火邊用餐。接著,雀鷹出去照料牲口:餵雞、喂鴿子穀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內,兩人再度並坐在前院長凳,此時太陽尚未爬過山頭,但空氣已變得乾燥溫暖。
「赤楊,告訴我,你為何而來。但既然你從柔克來,先告訴我宏軒館內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沒進去。」
「啊。」平和語調,卻伴隨銳利一瞥。
「我只進入心成林。」
「啊。」平和語調,平和一瞥。「形意師傅好嗎?」
「師傅對我說:『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摯愛與崇敬,告訴大人:希望我們能像過去一般,同行於心成林間。』」
雀鷹略帶憂傷地微笑。少時,說:「原來如此,但我想他讓你來不只為了說這些。」
「我會盡量長話短說。」
「一天還長得很哪,而且我喜歡聽故事從頭說起。」
於是赤楊從頭開始訴說自己的故事。
赤楊是女巫之子,出生於樂師之島——道恩島——的艾里尼鎮。
道恩島位於伊亞海南端,離遭海浪淹沒的索利亞不遠。那裡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臟地帶,當黑弗諾島上只有相互爭鬥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統治的荒野時,彼處島嶼便已有邦國與城鎮、王及巫師。在伊亞、艾比亞、英拉德島或道恩島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溝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認為古法師後裔,與黑暗年代為葉芙阮後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們彬彬有禮,偶爾摻雜過度高傲,擁有寬大坦蕩的胸懷與言談,凌駕平庸俗事與詞藻之上,但也因此廣受商賈懷疑。「像沒系線的風箏。」黑弗諾富商如此形容彼處人民,卻也不敢讓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聽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豎琴出自道恩島,島上也有音樂學院,許多著名的歌謠行誼歌者皆生於此,或曾在此修習。然而,赤楊說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一個市集小鎮,並未浸溽在音樂中,而他母親百莓是名貧婦,只是還不至三餐不繼。她有個胎記,從右眉及右耳明顯延伸至肩上。許多有如此印記或怪異之處的男女都因而成為女巫或術士,一般人認為這是「天註定」。百莓修習咒法,也會操弄一般女巫之術,缺乏真正天賦,卻也有某種不凡能力,幾乎像魔法天賦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維生,盡其所能訓練兒子,也攢足錢送兒子去跟賦予真名的術士學藝。
關於父親,赤楊隻字未提,對他一無所知。百莓從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慾,但也很少與任何男子維持比露水姻緣更親密的關係,與男子結婚更是少之又少。較常見的是兩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稱此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會有一或兩名母親,但沒有父親。這點毋須多言,雀鷹也未追問,卻詢問起赤楊的受訓過程。
術士「塘鵝」將自己僅知的少數真言文字和幾個尋查與幻象咒語授與赤楊,孩子在這兩項上毫無天賦。但塘鵝依然花費心思發掘赤楊的真正天賦——他是修補師,能重組、復原物品至完好如初。無論是損壞的工具、折斷的刀刃或車軸,還是一隻粉碎陶碗,他都能將碎片破塊重組,不留一絲瑕疵、縫痕或缺損。因此師傅派赤楊在島上四處搜尋修補咒文,他多半從女巫那兒得來,靠自學研讀咒文,習得修復之術。
「這算是某種治癒術,」雀鷹說,「是種不小的天賦,也非輕易可得的法藝。」
「對我而言,是份喜悅。」赤楊說,臉上浮現微笑的虛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