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路、延安路會是橫的。當然,也有一些例外。
把整個中國地圖套在上海街道上的這個“靈感”,又是哪裡來的呢?
那更好玩了。一八六二年,英美租界合併成公共租界,各區的街道要改名,英美法幾路人馬各說各話,都要堅持保留自己的街名。英國領事麥華陀於是訂了“上海馬路命名備忘錄”,乾脆用中國地名來命名,以免白人內訌。上海街道,從此就是一張攤開的中國地圖。
讓我意外的是,甚至連“建國路”、“復興路”這種充滿政治含義的命名,都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之後國民政府給上海街道的名稱,而不是為一九四九年以後的臺北所量身訂做的。所以臺北城變成一張中國大地圖的時候,國民政府根本還不知道自己會失去中華民國的江山。
地圖大大地張開著,而一切竟然是歷史的意外佈局: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政權崩潰而撤退到這個島,以這個島作為反攻大陸的基地,把“光復河山”變成此後最崇高的信條,而臺北的街道剛好以完整的“河山圖”攤開,承受了這個新的歷史命運到來。
我,和我的同代朋友們,就在這樣一個不由自主的歷史命運裡,在這樣一張浮貼掃瞄的歷史地圖上,長大。
25,走一趟吉林路
跟朋友的約會,我常約在亞都飯店一樓的巴賽麗廳。一個人的時候,喜歡坐在遠離熱鬧的靠窗那個高腳凳。透過小格木框看出去,微雨,車燈由遠而近,雨絲在光圈裡晶瑩滾動像動畫;車慢慢停下來,在吉林路的路口等紅綠燈。走路的人進入飯店的騎樓,暫時收起手裡的傘,放慢了腳步,經過窗邊不經意地和你視線相接,又淡淡地走過。
他若是一路沿著吉林路走,我知道他已經走過了德惠街,如果繼續往南,那麼他接下來會碰到的幾條橫街將是錦州街、長春路、四平街;和他的吉林路平行但稍微偏東的,是松江路和龍江路,旁邊還藏著小小一條遼寧街。
我們曾經玩過“大富翁”的遊戲,記得吧?在一張圖上一步一步往前走,有得有失、有贏有輸。這個城市裡的人,每天都走在一張歷史兵圖上。
德惠街?德惠,在長春以北不到一百公里之處,是哈爾濱、長春、吉林之間的重要鐵路城市。一九四七年二月——你看,對日戰爭才結束一年半,國共內戰已經烽火連天。國軍新一軍五十師的兩個團守德惠城,林彪的東北野戰軍用四個師圍攻。兩軍只相隔一條馬路,炮火交織,激烈戰鬥了一個禮拜,共軍退敗而走。
滿面塵土的國軍士兵從地堡中鑽出來,冰凍的荒原上還冒著一縷一縷的黑煙。抬走自己弟兄的屍體之後,算算敵人的屍體有幾百具。新一軍的將領孫立人、陳明仁巡視戰地,看著敵人的屍體也不禁流下眼淚。英勇退敵的五十師師長潘裕昆走在屍陣裡,默默不作聲,只沙啞地說了一句話:“一將功成萬骨枯”,眼睛就紅了。
德惠一戰,是國共內戰的第一次嚴重交火。死在德惠戰場計程車兵,破碎焦爛、面目全非的程度,看來令活著計程車兵也覺得不忍卒睹。後來在臺灣任聯合報採訪主任的于衡,記得當天氣溫是零下十七度,東北的大草原上無邊無際地一片荒涼。德惠城裡,房屋被炸成黑色的廢墟,濃煙滾滾,電線凌亂橫倒在街心,到處是玻璃碎片。
城外野地裡,堆積起來的共軍屍體像座小山,細看一下,一具一具硬得像冰凍的死魚一樣。因為是冰凍的殭屍,所以看上去沒有血跡。
男屍和女屍橫的豎的胡亂丟在一起;于衡特別注意到屍堆裡有十五、六歲的女兵,頭髮上還扎著俏皮的紅絲帶。
沿著吉林路,過了德惠街再往南走,會碰到交叉的錦州街。
聽過錦州嗎?它在遼寧省,瀋陽和山海關之間。一九四八年十月十日,國共在錦州外圍激戰。範漢傑所統帥的國軍調動了十一個師,和林彪、羅榮桓指揮的東北野戰軍五個縱隊,相互廝殺割喉。飛機轟炸,重炮射擊,陣地一片火海。然後突然下雪了,美國的記者拍到國共兩邊計程車兵在雪埋的戰壕裡蹲著,凍得嘴唇發紫、臉色發青,但眼睛裡全是瘋狂的紅血絲。
十月十五日,解放軍“全殲”國軍十萬人,進入錦州。
同時,你要想象,戰場上一片冒煙的焦土,戰火還沒燒到的地方,人們在捱餓。美聯社在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發的新聞,列表告訴你,一百元法幣——別以為這是法國錢,當時的幣值就叫“法幣”,法定錢幣!一百法幣,可以買到什麼?
一九四零年一頭豬;一九四三年一隻雞;一九四五年一個蛋;一九四七年三分之一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