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0 更多共產黨穿過高爾夫球場……
14:00 得報告,兩千被遺棄之國軍強迫一挪威籍運煤船載送國軍離港,本領事館居中協調,與該國軍指揮官談判,拖延談判時間,以便共產黨有足夠時間進城,問題自然解決。
16:00 共產黨佔領中國銀行與中央銀行。
16:30 共產黨從四面八方湧入青島。
18:15 共產黨佔領政府大樓,但尚未將國旗降下……顯然他們沒想到佔領青島如此迅速,他們人還不是太多。
這是不可思議的安靜、和平的佔領。
在劉安琪將軍的指揮下,青島撤出了十萬國軍和眷屬。六十年後,到高雄小港機場搭飛機的人,如果有時間在附近走一走,他會發現,機場附近有青島裡、山東里、濟南里……
國軍第二被服廠從青島撤到高雄,馬上在高雄小港重新設廠。山東逃難來的婦女,不識字的母親們和還裹著小腳的奶奶們,只要你背得動一包十件軍服的重量,就可以去領上一包,在工廠邊上席地而坐,然後在一件一件軍服上,用手工釘上一顆又一顆的鈕釦。天真爛漫的孩子在母親和奶奶們腳邊戲耍,也在他們一針一線的穿梭中,不知憂愁地隨著歲月長大。這樣的巷子裡,從巷頭走到巷尾,聽見的都是山東的鄉音。今天你在那附近走一趟,還會看見很多老婆婆的手指關節都是粗腫彎曲的,你知道她們走過的路。
以“莧橋英烈傳”和“路客與刀客”兩部影片得過金馬獎、拍過兩百多部紀錄片的導演張曾澤,這年才十七歲,剛剛加入了青年軍陸軍獨立步兵第六團,就上了青島前線。跟部隊行軍到青島郊外,發現青島郊外四周密密麻麻全是防禦工事,鐵絲麻袋遮蓋著大大小小的軍事掩體,墳,都被挖空,變成偽裝的洞穴和壕溝。
槍聲從四方傳來,像冬夜的鞭炮。他知道,部隊要“轉進”了。
少年曾澤匆匆趕回青島市中心的家,去拜別父母。一路上街道空蕩蕩的,像個鬼城廢墟,不見行人,所有的建築門窗緊閉。到了自家門口,父母親從樓上下來為他開門,就這樣站在門口,生離死別,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後來拍片的故事裡,常有無言的鏡頭。
我看看父親,他一向是個很嚴肅的人,他,站在那裡看著我一直沒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只注意到,父親的嘴唇都起泡了。站在父親後面的母親頻頻拭淚,站在母親身旁的弟弟則楞楞地看著我。就這樣,我與家人沒說一句話就分手了——這一離開就是四十年,這也是我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
一九四九年六月一日,穿著一身戎裝的國軍張曾澤,匆匆辭別父母,然後全速奔向碼頭,跟他的部隊搭上“臺北輪”。張曾澤清清楚楚記得,上船那天,正是一九四九年的端午節。
那也是詩人管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日子,一九四九年的端午節。十九歲,他在青島。管管有首詩,很多臺灣的中學生都會背:
荷
那裡曾經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
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嗎
非也,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很多高中教師,試圖解析這詩,總是說,這詩啊,寫的是“滄海變桑田”的感慨。
那當然是的,但是,如果你知道什麼叫做一九四九,如果你知道,一九四九端午節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讀這首詩的時候,大概會猜到,管管這個用心寫詩、用身體演戲、用手畫畫的現代文人,在“荷”裡頭,藏著很深、很痛的東西。
那一天,十九歲的、鄉下種田的管管,發生了什麼事?
我約了管管,說,“來,來跟我說那一天的事。”
我們在臺北貴陽街的軍史館見了面。他還是那個樣子:八十歲的高大男子,長髮扎著馬尾,揹著一個學生的書包,講話聲音宏亮,手勢和臉上表情的真切、用語遣字的生動,不管他在說什麼,都會使你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看,認真地聽,就怕錯過了一個字。
我們坐在軍史館裡八二三炮戰的一個互動式的模擬戰場上,他靠在一管模擬山炮旁,我盤腿坐在一堆防禦沙包上,我們面對面。他說得激動時,身體就動,一動,那管山炮就“碰”的一聲,開炮了,把我們都嚇一跳。他就把身體稍稍挪開,繼續說,但是過一會兒,又“碰”的一聲炮響——他又激動了。
我們的談話,就在那“炮聲”中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