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演員張瑞芳曾被回民親切地叫作“我們的張瑞芳”。馬松亭老人一九五七年被錯誤地打成“右派”,思緒低落,生活處境也很淒涼。“文革”初起,老人更是不安,常常悶坐在河邊,一坐便是半天。
八月初的一天,他和夫人又來到什剎海岸邊,悶悶不樂地坐到黃昏。突然,一抬頭,他看見老舍先生獨自一人拄著手杖慢慢地沿著岸邊迎面走來。馬老人拉他一起坐一坐。
老舍先生一開口,就讓馬老人夫婦大吃一驚。他非常坦率。他說他想不通,很苦悶,要“走”。
“馬大哥,咱哥兒倆興許見不著了!”老舍拉著老人的手,掏了心窩子。面對多年不見的老兄弟,他完全無顧忌,反而能對面直說。
馬老人無言以對,站起來和他同行,送了他一程。
老舍先生說:“你們回家吧,我走啦……”
什剎海離家還有一段距離,除非專門來,並不順腳。老舍先生是專門來的。
他似乎在選擇自己的歸宿地。
他記得他的剛烈而清白的兩位殉難老朋友的選擇。
馬老人和夫人的回憶使我震驚,當風暴還未刮到他的頭上時,他已經做好結束自己生命的一切準備,包括方式、地點。
馬松亭大阿訇的回憶實在是厲害,它把老舍之死的謎團裡的那最後一點殘霧徹底的吹散了。
它說明,投水只不過是最後的一筆,圖畫的大框架卻是早已勾勒好了的。
它說明,人比動物不知道要偉大多少,因為人能計劃和安排自己的死。
它說明,就是沒有八月二十三日的批鬥,悲劇的結局也是註定了的。
它說明,士不可辱和寧折不彎並不能全部概括他的死。
全只因為,他是一個極清醒的人。他看到了災難,不光是對他一個人的災難。
他最後選擇了太平湖,一個不出名的城外的野湖,是漁民養魚和打魚的地方。他對太平湖很熟。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二年,他在這一帶當北郊勸學員,專門管城外北郊的私塾,他的辦公處便離太平湖很近。這段經歷讓他日後創作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三十年代,他替老母親在和太平湖相對應的城根兒裡買了一所房子,十間大北房,外加一個大院子。五十年代,北京師範大學在太平湖北面建了新校舍,他在那裡作兼職教授,給中文系的學生講過小說課。這裡很安靜,沒有遊人。
老舍先生成了太平湖中第一位殉難者。當天,曾有成百上千的人聞訊而來,訊息迅速傳遍北城。繼老舍先生之後,太平湖成了“文革”殉難者的盛地,連續幾日,每天幾十人往裡跳。
這一切,都是旁人無法替他安排的,是他的本意,有源、有根、有理。
他的好朋友巴金先生、冰心先生還有許多其他的人得知這一訊息後,放聲痛哭過,國外的文學家率先寫了悼念他的文章和小說,瑞典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甚至準備給他頒發諾貝爾文學獎,可是,這一切,他都不知道了,他走了,實現了他的哲學——當發生禍患時,身諫,投水,殉難。
這個悲壯而悽慘的選擇,至今,還震撼著人們的心,深深地,重重地,久久地,讓一切善良的人們想起來便黯然淚下……並在酸楚中終於明白了他的死的全部分量。
後 記
徐德明
老舍,巴金稱他為“中國知識分子最好的典型”;曹禺說他“是中國當代的‘人傑’”;政府授過他“人民藝術家”稱號;朱光潛認為他的小說屈指可數……。是的,《駱駝祥子》暢銷美國,《茶館》震動歐洲,老舍在世界文學中自有他的地位。人們期望更多地瞭解老舍,瞭解他的經歷、性情、思想、人格……。這就需要傳記:他傳、自傳,不止一種。
老舍曾經動過寫自傳的念頭,後來又打消了。這給我們;其實是一本“準”《老舍自傳》。準自傳雖有編者的讀解原則滲透其間,但讀者也許更易從中獲得彼時彼地真切的歷史時空感。一般說來,人,尤其老人,總易於受一種潛在慾望的支配:在此時的認識、心境下重新度過彼時的生活。這樣,自傳便成了老人對自己青壯年往事的重新闡釋甚至是塑造。從這樣的角度說,準自傳倒可以避免這種色彩與失誤。雖然準自傳的編者必不能如作者從頭說起,逐時有序,到記憶中打撈沉澱,且在材料的安排上也難以做到嚴格的前後照應,但他的態度也許倒是更加冷靜、更加理智、更加科學的,因而也許是更能接近真實的。
我從七七年入大學研讀老舍,此後不斷獲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