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晰又模糊的江水轟隆隆隆回蕩,等到回過神來,看見那名戲子的模樣。
扮的是一名幽怨羞艾的女子,紅衣覆體,紅紗蒙面,紅唇輕咬,紅髮飛揚,懷抱素琴,玲瓏身段,靈羅細步,緩緩上臺。
明月微移,把所有光都照在她面頰上,想看清什麼,依舊看不真切,僅僅是一含唇,一咬牙,便是無盡哀怨,都付與大江東去。
“好。”蕭易眼神微微朦朧,似醉如夢,喉嚨間嗡動,才吐出這麼一個字。
老段彷彿也是痴迷於那一登場的驚豔,嘴角的野草掉下樓去也不曾管。
戲子深深一鞠躬,坐在紅木椅上,懷中素琴低下,平躺在美人膝上,十指輕觸不動,不得出聲。
在等什麼?
蕭易瞪大了眼睛。
那紅衣戲子微微瞥頭,喉嚨微微沉澱,醞釀著什麼聲音,目光卻是與蕭易相逢,兩人目光相觸,一閃即逝。
一個在十六樓,一個在城門巔。對視一剎那有風吹過,揚起紅衣戲子的面紗,好一張國色天香的臉蛋兒,大眼兒微惘失落,唇齒兒紅白分明,惹人疼惜,令人憂傷。
正恰是那一對眸,紅衣戲子低沉哀怨的聲音猶如江水一般悽悽涼涼灑落,婉轉一千里,遺落一萬年。
聽到那一聲,蕭易瞬間頭皮發麻。
所有人全都頭皮發麻。
“咿——”
“呀——”
一聲咿呀,醞釀了多久?久到滿城寂靜,只等一聲。
一聲出,滿城更靜。
琴聲揚起,紅衣戲子悽悽涼涼的曲風油然而止,有如將軍走馬換劍佩刀,即將馬踏江湖一般,輕唱戛止,琴聲疊加,讓城內許多寂靜的人家復又點起了燈火,來觀這場一個人的盛世絕唱。
伴隨著戲子那驚豔一嗓,無數燈火從洪流城內亮起,有琴聲千疊江水千疊一浪一聲撥人心絃;有紅衣唱戲明月觀戲一字千金一曲斷腸。
有人推開了自家兒的門窗,居住在洪流城的百姓兒,每個月十五都有上好戲子唱戲,可唱得如此驚豔的,這是頭一回。
江水瀟瀟,月光瀟瀟,戲子聲音同樣瀟瀟。
帶著一股子清涼,不著人間煙火氣息,戲子先輕著嗓子淺吟低唱,隨後聲音隨曲調一起激昂,滿城迴盪!
“淇水湯湯,有那過江兒龍王;
江湖滄滄,誰道浮沉悲涼;
北涼銀城風雪蒼,嗚呼劍冢人間藏;
看春秋十國,雄踞天下烽火狼煙旺,屍裹沙場,只剩北魏齊梁;
滾刀兒江湖,點指生死酒劍賦詩狂,兒女情長,千古不變斷腸;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過塵埃遺物;
笑那古今雄主不過一抔黃土;
笑那江湖來客命比蟻賤;
笑那美人白髮將軍遲暮;
可曾見,天帝射麒蠡,明月出關峽,一葦渡淇江——
可曾想,舉霞飛天界,滄海變桑田,一劍斬帝皇——
嗚呼蒼涼,不見百年前詩卷劍氣——
嗚呼荒涼,誰能醉臥沙場——
嗚呼淒涼,都付與浮滄!”
一曲終了,滿城寂靜。
唯有那浮滄二字久久迴盪,不肯停歇。
萬盞燈火輕易不肯滅,只等繞樑聲音徹底消散,確定沒有後續這才陸續熄掉。
紅衣戲子低頭不語,膝上素琴錚錚迴盪,城上城下,看客逐漸稀疏起來,置若罔聞般失了魂魄,行屍走肉一樣各自散去。
盞茶功夫,人煙散盡。戲子尚未離開。
只等蕭易回過神兒來,才發現這絕世美人兒低頭撫琴,沉默著以手掩面,沉悶地咳嗽兩聲。
“此曲何名?”蕭易嘴角扯了扯,實則猜到三分,不由開口問道。
戲子置若罔聞,只是在沉默中收琴,轉過身去不看紅木樓方向,只待一陣清風從背後把紅色面紗搶去,美人兒早已消失無影無蹤,才留下一句迴響。
“浮滄。”
老段眯著眼睛若有所思,只看到蕭易伸手抓住飄來的紅色紗巾,嘆了一聲。
“好一個浮滄歌。”
方才一曲,幾乎道出人間百態,古今永珍,蕭易怔怔看著手上的紅紗,居然有一抹血跡染過,只道那位驚豔美人還是個病秧子?
笑了笑,安道,“老段,明日渡江。”
第六章 龍首十八槊
百年前,神匠墨班未生之時,渡淇江難,難如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