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那份異乎尋常的愛,其實一樣是從那種無限憤恨裡派生出來的,一 種徒有愛的形式的憤恨。
也許,愛和恨就是一個事物的兩面,正面是愛,背面就是恨。恨就是愛的背書。
我突然之間快活起來。我看著在我眼前痛苦萬狀的安妮,我竟然有一種帝王般的滿足。我沒有屈服於她的愛的掠奪,而她卻被我的吝嗇折磨得痛不欲生,就像被一隻老貓任意捉弄的老鼠。那一種突然而至的、征服的快樂,把我精神的大旗吹得獵獵做響。
那是我對城市的征服,還是對城市的報復?
在這一刻,我的行為忠實於我的鄉村,這不是由於我的信念是多麼堅強,而是一種基於守勢的怯懦——我不知道能否為自己的征服提供充足的補給。我已沒有能力為下一刻的衝動付出代價了。她們要得太多!
什麼都不能告訴她,甚至要讓她感覺到,我其實並不愛她。
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惟一一個被我身上的恥骨矇蔽了眼睛的女人了,我不能告訴她,我在最渴望得到她的時候,都必須咬緊牙關。否則,我輸掉的將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強健,而將是生養我的那塊土地上的骨頭的最後一絲尊嚴。我的奮鬥,我所取得的一切——我費盡心血而他們與生俱有。
安妮不僅僅是安妮,我無法將她僅僅看成安妮,從她的身上我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她是他們的女人,他們早就劃好了範圍——就像他們早就知道你的牙縫裡有一片菜葉,別指望他們會提醒你,你遲早會發現並且慚愧,甚至他們都不會在乎或希望你的慚愧,因為他們知道你一直會和你的慚愧在一起。那怕你當了市長,他們提到你的口氣也只不過是:
噢,那個人……
生活永遠像擺在我們面前的新茶,我們盡顧著一杯接著一杯痛快地暢飲,所品嚐到的也許不過是慣常的甘醇和苦澀,可在平和碧綠的水影中也難免映印出徒然的觸目驚心。我們常常忘了,那一捧又一捧傾倒掉的剩茶裡面,有著我們依附在漂浮和沉淪之上的靈魂。我們只記得我們現實的影子——猥瑣、恐懼,麻木,我們的盲目與自我,我們充滿羞愧的反思和固執。我們雖然都是努力活著的人,我們的生命卻是如此的無依無靠。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