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米養百樣人,有情緒激盪的熱血派,也有喜好盤根究底的冷靜派,例如次輔大學士劉棉花。他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方應物這樣的人即便成了平民身份,若非方應物本人自願,哪家官府會自找麻煩,吃飽撐著徵他去服役當小吏?
所以方應物投身東廠當書吏,必然是經過他自己設計的。為了能混進來,方應物可真是機關算盡,使出所有手段了......對此劉棉花也不得不佩服。
話說方應物這幾年,雖然結交了很多“同道”,但惹到的敵人也不少,有些就在此時朝房內,見狀忍不住皺起眉頭。
他們本來想著等大勢底定後,就該想法子報復方應物了,可是如果方應物投身於東廠,還能被汪太監牽出來溜達,那可就不好辦了。只聽說過東廠報復別人,沒聽說過別人報復東廠的,就算方應物是東廠裡最底層的小吏,但又有誰知道他背後的貓膩?
按下眾人各異心思不表,只說首輔萬安這心裡,見到陰魂不散的方應物,簡直就像吃了蒼蠅似得。原本覺得今天能遮蔽了方應物,誰知道還是蹦了出來......
俗話說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萬首輔感到膩歪了,自然就有人出來替他出這口氣,若能將方應物趕走更好。
當即工部右侍郎高長江站了出來,走到方應物案几前,開口質問道:“雖有天罰降於方府,但你仍可清潔自省,為何自甘墮落、不知羞恥的屈身為書吏?難道就是為了來這裡爭名奪利麼?依我看,為了區區小利如此不擇手段。實在算不上好主意。”
方應物慢慢研墨,眼皮也不抬,輕聲答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閣下口口聲聲談的都是利。不知是君子還是小人?”
隨後方應物抬起頭,逼視著高侍郎,又反問道:“閣下好歹也是當朝少司空,眼界就只有這麼一丁點麼?在你看來,國本之爭就是私利之爭?
但在我眼裡,這就是正邪之爭。我方應物就是要為正義出一把力氣!至於你說的個人榮辱,早就拋之腦後、不在我心思中了!”
高長江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仰頭哈哈大笑道:“黃口小兒也敢如此大言不慚!正義兩個字,也是你能妄言的?”
方應物沒有惱羞成怒,很平靜的等著高侍郎笑完。然後才答道:“我方應物行事問心無愧,站在這裡,我敢說我代表正義,就是換一個地方,我方應物還敢說我代表正義。
你高長江,還有你家主子萬安,敢說自己代表正義嗎?你們敢去外面鬧市上,當著萬千百姓的面前。高聲說自己代表正義嗎?有人肯相信你們代表正義嗎?你在這裡笑我,殊不知天下人也在笑你!”
高長江微微語塞,雖然在唯利是圖的人眼裡。沒有正義不正義的區別。但還有一句話就是“人心裡自有桿秤”,人與人之間就是不一樣的。
朝房內每個人包括高長江自己在內,都可以想象出來,若方應物言稱自己代表正義,只怕別人不覺得是笑話,最多隻說方應物太狂。
但如果高長江。或者首輔萬安說自己代表正義,那隻怕立刻就成為大笑話。儘管許多人不會當面說什麼。但是在傳言裡,在私人筆記裡。那註定是笑話了。這就是正道面對奸佞時的優越感。
猜測到別人想法估計不大看得起自己,高長江連忙駁斥道:“簡直強詞奪理,你說你代表正義,那麼是誰人定下的正義?難道只有你才能標明什麼是正義?”
方應物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他先是環顧左右,然後才道:“今日諸君彙集此處,為的是爭議國本,你高大人卻為了旁枝末節問題喋喋不休,莫非是企圖擾亂視聽?”
高長江聞言亦是一驚,自己確實過於糾纏方應物,忘掉所處場合了,真的失分了,不過也是為了討好萬首輔豁出去。
方應物嘆口氣,“不過閣下既然提了出來,那在下就回答幾句好了,什麼是正義......美麗即是正義!”
高侍郎在肚子裡已經準備了各種說辭,自覺足以應付方應物的一切可能回答,但此時仍然陷入了莫名其妙中,這瘋言瘋語是什麼意思?別說高侍郎,朝房內沒人能聽明白這話裡意思,只覺得高深莫測。
方應物抬起手指了指高長江,又指了指萬安,最後指了指自己,傲然道:“不謙虛的說,我的相貌勝於你幾分,所以我就是正義,你就是奸邪,這就叫美麗即是正義!”
與方應物面對面的高侍郎恍然失神,但朝房內爆發出鬨堂笑聲,不是那種毫無忌憚的大笑,而是勉強壓住的低聲笑,至少有半數人都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