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本該喜氣洋洋的接風宴請,在極其壓抑的氣氛下結束了。但這次宴會不是毫無用處,方應物試探出了府衙的態度,而府衙這邊也自覺看出了方應物的深淺。
按理說,大明朝內重外輕,地方官地位卑下,在朝廷欽差面前唯唯諾諾居多,輕易不敢造次的。但這回方應物實在過於年輕,一干四五十歲中年大叔看在眼裡,心中情緒實在微妙的很。
一方面,有不服氣看笑話的潛意識;另一方面,根本不相信方應物能辦好這麼繁難的差事。開國一百多年,蘇州歷任賢臣不知多少,沒幾個人能真正解決錢糧問題,方應物又何德何能?
從年紀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從觀感看,方欽差也不像是深沉穩重的人。若真傻乎乎的賣力氣跟著方應物幹,最後要是搞砸了鍋,那不是自討苦吃麼?別功勞賺不到,反而把自己栽進去!
閒話不提,只說方欽差在宴請結束後,進入角色那是相當的快。在第二天,便雷厲風行的發文到蘇州府府衙,命令蘇州府各縣清點拖欠錢糧數目,並統計田地一百畝以上的戶口情況。
這公文不是開玩笑的,也不是方應物酒後胡言亂語,上面蓋著欽差關防大印,是非常正式的指令。
李知府心裡異常不爽快,感覺方應物完全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裡。因為在自己已經表態說這不妥當,需要進一步磋商才好,可是方應物還要強行發文過來,簡直霸道的豈有此理。
欽差雖然是欽差,但他李太守也是堂堂的緋袍四品知府,做官資歷比這嘴上沒毛的年輕人不知深了多少,起碼也要有點尊重前輩的樣子罷?
就算要推行公事,那也要兩邊事先醞釀協調妥當了,然後才好正式行文。哪有二話不說、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下命令的道理?
最後李知府看透了年輕欽差的小伎倆,這絕對是想故意立威。不過即便如此,蘇州府也沒必要硬頂著,地方公然對抗欽差。那是很犯朝廷忌諱的。
所以府衙很麻利的將欽差行文發給了各縣,登時便將各縣驚動起來了。
卻說蘇州城東十里有個沈員外,家道殷實,頗為富足。除去本鄉良田之外,還在城裡有鋪面,在附近十里八鄉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富戶。
當然沈家最有名的還是沈員外的女兒,才貌雙全遠近聞名,只是在鄉間一時難以尋得良配。所以沈員外一直琢磨,是不是要舉家遷入城中居住?一來城裡比鄉間繁華熱鬧,二來城裡年輕才俊多。可以為自家女兒物色一個好夫婿。
最近沈員外鋪子買賣賺了一筆錢,他便又從鄉人手裡買了十畝地,然後來到長洲縣衙辦地契手續。
縣衙裡有個小吏是沈員外的族人,排行第六,人稱沈老六。在這沈老六引領下。手續辦得極為便利,最後順順當當的蓋上了知縣大印,這樁土地買賣就算正式生效了。
午間時候,沈員外擺了一桌酒,宴請那沈老六。席間兩人說起閒話,沈老六想起前幾日看到的公文,便與沈員外說笑道:“老哥你還敢買地。你沒聽說最近城裡來了個大欽差麼?”
沈員外很不明所以,“六老弟你這話從何說起?欽差與我又有何干?”
沈老六哈哈一笑道:“那欽差發了公文,要點檢一百畝田地以上的人家。若我沒記錯,老哥你今天收了這十畝地,怎麼也夠一百之數了罷?”
沈員外連忙問道:“這欽差想作甚?”沈老六嚼著豆子,隨口道:“那誰知道?我們與欽差又不熟悉。說不定是想劫大戶。”
沈員外略微慌張,他們沈家雖然家境還算殷實,但卻沒有官紳頂門梁,不算正經計程車紳。每每遇到這種時候,他們這種介於貧戶和士紳之間的人家。往往就是最倒黴的一批。
沈老六看沈員外臉色不好看,便放下酒杯,寬慰道:“你且放心,欽差雖然有這個想法,但是肯定弄不起來的。”
“府衙轉這道公文只是單純的轉發而已,沒有任何詳細部署和督促,也沒有定下完成期限。難道你還不明白府衙的意思——這事兒是欽差自己拍腦袋決定的,不用太積極。
反正這欽差是督糧欽差,估計最多也就做到年底,不可能久任蘇州。公門裡的門道太多了,拖上幾個月他就走人了,還用擔心什麼?”
聽了沈老六的解釋,沈員外微微放下心來,看來本地官府還是站在地方這邊的。
如同沈老六所言,雖然衙門沒什麼實際動作,用最消極的態度應付欽差的命令,但訊息卻包不住。傳出去後立刻讓蘇州府各縣議論紛紛,問題只有一點,欽差大人統計一百畝以上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