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知道,如果他們方家不是一門兩魁元,父子雙進士,如果他方應物不是會元,如果......那麼現在這些禮部官員串聯時未必肯拉上他。否則一個新科進士何德何能,可以與這些官場老前輩們同列?
這時候方應物忍不住想起了劉棉花,如今上的非明君性格,只怕位居內閣大學士的劉棉花也沒少遇到過這種左右兩難的狀況。
如果是劉棉花身處此境,該會如何選擇?顯而易見,他老人家肯定是先將庶吉士或者編修搞到手,任何其他事情都不能妨礙這一點,只要自家位置穩固住了,那更犯不上與天子對著幹。
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什麼叫紙糊三閣老,這就是了。
方應物又想到,若傳言屬實,那必將朝廷沸騰,天下不知要有多少封奏疏諫阻天子,沒有一千也有幾百。而自己在其中列個名字,只怕不會引起特別注意。
但問題在於,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天子偏偏注意到自己並痛恨自己不識好歹怎麼辦?別人隨大流去進諫幾句,只要不太過分,該做官還做官,但自己官職卻尚未到手,承受不起任何損失。
當然,反過來說,那時將有成百上千的奏疏雪片般送進宮去,眼花繚亂的嘈雜聲裡,自己悄悄向後縮一步當啞巴,也不會引起別人太大注意?
所以還是要低調,當前一定要低調,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是勝利,堅持到官職到手就是勝利!
風波來得比想象的還快,早晨方應物到部裡時,一切還只是傳言。但到了中午,傳言就變成了事實。
最新訊息是。天子已經發了數道中旨,一口氣任命、封賞了十幾個外戚、方士、道士、僧侶。
最醒目的便是用方士李孜省為右通政、鄧常恩為太常寺少卿;以及太后長弟、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周壽由慶雲伯進位慶雲侯,太后次弟、左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周彧進位長寧伯。
只用一中午時間。訊息就傳遍了各部院衙門,頓時朝廷上下群情大譁。議論洶洶——天子這次胡來,絕對是不能接受的!
裝神弄鬼的方士位列東班,進入通政司、太常寺為堂官,簡直是恥辱;對外戚周家的封賞,更是超出應有的禮節,要知道,周太后雖然是天子親生母親。但卻並不是先皇正宮!
孰可忍孰不可忍,天子到底有沒有把朝政當回事?到底有沒有把該有的責任放在心上?到底把家國社稷當成了什麼?
這幾年,天子在京城大修寺廟,用太倉銀補充內庫。耗費何止百萬?這幾年,地方閹宦橫行,搜刮錢財供奉大內,民怨四起!這幾年,天子深居內宮。從不與正人君子面見,身邊奸邪環繞,忠臣心寒!
方應物冷眼旁觀,眼見著禮部諸君子已經紛紛開始再次串聯,性急的已經奮筆疾書寫奏章。於是要抽身走人。三十六計走為上,還留在這裡就掰扯不開了......
剛走到中庭,忽然身後有人喚道:“方老弟要去哪裡?何不與吾等一起上疏?”
方應物頓了頓,回頭答道:“朝廷多事,晚輩豈能坐視?正要回家去,與家父商議!”
聽到翰林五諫方清之的名字,那人肅然起敬,拱拱手作別。人家方應物自己另有渠道,名聲刷起來更爽快,真用不著在禮部與他們幾個合作。
方應物這話自然是虛構的,如此才能擺脫糾纏。他連忙走出禮部大門,但是仍深深的嘆了口氣,捫心自問,他這樣逃避到底對不對?
天子失德,每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有原則性的人這時候都應當挺身而出,而不是退縮不前......他方應物終究是讀書人,如若坐視不理,和歷史上那些諂媚君王的小人佞臣有什麼區別?
隨即方應物又自我安慰道,歷史大勢究竟如何,難道還有比他更清楚的麼?反正沒過幾年自然而然就撥亂反正了。先保留有用之身以待來時罷,免得連入場資格都沒有,空有才華也無可奈何。
是的,他與朝廷大臣們不同,現在連個官職都沒有,談何抱負?還是先等官職到手罷!
回到家中,卻見父親正在堂上與人說話,在座的還有四五個人。方應物站在外面張望了幾眼,眼看這幾位客人神色激動,便猜測他們討論的正是今日這天子亂命的事情。
如此方應物便停了腳步,朝自己院中走去。若放在過去,方應物必然要主動去指點江山一番,但現在最要緊的是低調,就不要隨便摻乎進去了。
彷彿後面有人叫他,是父親大人的聲音?方應物只當沒聽見,充耳不聞的消失在月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