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帳子,和睡在床上的兩個人——哦,那時是何樣的溫馨。
和衣櫥成西斜角的,是房門,現在嚴密的關著。
沙發榻上擱置著一些女衣。天藍色沙丁綢的旗袍,玄色綢的旗馬甲,白棉線織的胸褡,還有緋色的褲管口和褲腰都用寬緊帶的短褲:都卷作一團,極像是洗衣作內正待落漂白缸,想見主人脫下時的如何匆忙了。榻下露出鏤花灰色細羊女皮鞋的發光的尖頭;可是它的同伴卻遠遠地躲在梳妝檯的矮腳邊,須得主人耐煩的去找。
床右,近門處,是一個停火幾,琥珀色綢罩的檯燈莊嚴地坐著,旁邊有的是:角上繡花的小手帕,香水紙,粉紙,小鏡子,用過的電車票,小銀元,百貨公司的發票,寸半大的皮面金頭懷中記事冊,寶石別針,小名片,——凡是少婦手袋裡找得出來的小物件,都在這裡了。一本展開的雜誌,靠了檯燈的支撐,又犧牲了燈罩的正確的姿勢,異樣地直立著。檯燈的古銅座上,有一對小小的展翅作勢的鴿子,側著頭,似乎在猜詳雜誌封面的一行題字:《婦女與政治》。
“政治!”王朝陽凜然了,自己那時候可謂粗心呢,怎麼就忽略了這本書,這……不僅僅是一本書那麼簡單。
自己年輕的時候總是充滿了夢想,現在回憶起來,那些夢想尤為珍貴,所以他努力要回憶起那些夢來,即使是這樣的小事情,他也不肯輕輕放過。
“……汪小姐的行為,實在太像滑頭的女政客了。她天天忙著所謂政治活動,究竟她明白什麼是政治?朝陽,我並不反對女人留心政治,從前我是很熱心勸誘你留心政治的,你現在總算是知道幾分什麼是政治了。但要做實際活動——嘿!主觀上能力不夠,客觀上條件未備。況且汪小姐還不是把政治活動當作電影跳舞一樣,只是新式少***時髦玩意罷了……“這是老父親曾經對自己說過的,只是那時候自己卻從來都沒能注意過。
父親……父親的夢想他只創造了一半,就放手去了。
自己真的老啦,現如今還想這些個作甚,路途早就鋪墊到了這種地步,難道還要後悔?看著床上枕邊掉落的幾根灰白的頭髮,王朝陽拈了起來,久久注視著。
當初選擇終身的伴侶時,很費了些時間和精神;他本有個“理想的夫人”的圖案,他將這圖案去校對所有碰在他生活路上的具有候補夫人資格的女人,不知怎的,他總覺得不對——社會還沒替他準備好了“理想的夫人”。
蹉跎了五六年工夫,親戚們為他焦慮,朋友們為他搜尋,但是他總不肯決定。
後來他的“苛擇”成了朋友間的談資,他們見了王朝陽時,總問他有沒有選定,但答案總是搖頭。一天,他的一個老同學又和他談起了這件事:“王朝陽,你選擇夫人,總也有這麼六七年了罷;單就我介紹給你的女人,少說也有兩打以上了,難道竟沒有一箇中意麼?”
“中意的是盡有,但合於理想的卻沒有一個。”
“中意不就是合於理想麼?有分別麼?倒要聽聽你的界說了。”
“自然有分別的。”王朝陽微微笑的回答,“中意,不過是也還過得去而已,和理想的,差得很遠哪!如果我僅求中意,何至七年而不成。”
“那麼,你所謂理想的——不妨說出來給我聽聽罷?”老同學很有興味的問;他燃著了一支菸卷,架起了腿,等待著王朝陽的高論。
“我所謂理想的,是指她的性情見解在各方面都和我一樣。”王朝陽還是微微笑的說。
“沒有別的條件——咳,別的說明了麼?”
“沒有。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
老同學很失望似的看著王朝陽,想不到王朝陽所謂“理想的”,竟是如此簡單而且很像不通的。但他轉了話頭又問:“性情見解相同的,似乎也不至於竟沒有罷;我看來,張女士就和你很配,王女士也不至於和你說不來。為什麼你都拒絕了呢?”
“在學問方面講,張女士很不錯;在性情方面講,王女士是好的。但即使她們倆合而為一,也還不是我的理想。她們都有若干的成見——是的,成見,在學問上在事物上都有的。”
老同學不得要領似的睜大了驚異的眼。
“我所謂成見,是指她們的偏激的頭腦。是的,新女人大都有這毛病。譬如說,行動解放些也是必要的,但她們就流於輕浮放浪了;心胸原要闊大些,但她們又成為專門鶩外,不屑注意家庭中為妻為母的責任;舊傳統思想自然要不得的,不幸她們大都又新到不知所云。”
“哦——這就難了;但是,也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