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他當時瞠目結舌,不可置信,金禰只意味深長說了句:“青陽,咱們百騎司,看似風光,實際和六部不同,百騎司,就是聖人的一條狗,聖人高興,我們就榮華富貴,聖人不高興,我們就身首異處,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選擇。”
他痛苦萬分,但最終還是接下了這個任務,因為他知道,他不接,金禰會讓其他人接,到時候,李楹更沒有活路。
是的,活路。
他接下任務的思量,不是殺了李楹,而是救下李楹。
當計青陽將一切緩緩道來的時候,他隱去了他愛慕李楹的細節,只將他想救李楹的原因,歸結於報答救命之恩,李楹並未聽出異常,她喃喃道:“既然你決定救下我,為什麼我還是死了?”
她茫然道:“是不是因為即使你不殺我,阿耶也要我死,所以他讓其他人殺了我?”
計青陽聽到她這般說,不由問道:“公主很恨先帝麼?”
李楹怔了下,她下意識想說“恨”
,但是,她原本是個久居深宮,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公主,此出長安,卻讓她看到了另一個人間,當見到牛家村二百二十人,因為沒有對前路的希望,而選擇聽信靈虛山人,飲下聖水而亡,她又隱隱,有些理解她阿耶了,大周的選官制度已經爛透了,再不改,亡國滅種,就在朝夕。
可,她雖隱隱理解阿耶,卻並不代表她能夠釋懷,她咬著唇,低聲道:“我……我還是恨他……”
計青陽嘆了一口氣:“其實,公主可以不那麼恨先帝。”
李楹不解的看著他,計青陽道:“先帝雖然要殺了公主,但在最後一刻,卻停止了。”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夜。
神龍殿中,藥香瀰漫,太昌帝閉門養病,連最寵愛的姜貴妃也沒有召見。
流水般的奏疏遞到神龍殿,諸多國家大事都等著太昌帝硃批決斷,然而主宰萬人性命的帝王此時卻枯倚在病榻之上,手上的奏疏連一頁都沒有看完,直到白釉龍紋燭臺的燈油點完,宮人再添燈油時,他才乍然醒覺。
他看向忽明忽滅的燈火,忽然俯身,喉嚨吐出一口鮮血。
鮮血浸在烏木地板上,紅的驚人。
殿中宮人嚇得六神無主,有奔去喚太醫的,有跪在太昌帝腳下瑟瑟發抖的,哭號的內常侍扶住差點掉下病榻的太昌帝,卻被太昌帝死死抓住手背,太昌帝從牙縫擠出四個字:“叫金禰來!”
金禰連滾帶爬的來了,太昌帝久病之下,臉頰枯瘦的驚人,毫無昔日英武之氣,金禰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太昌帝卻喚他過來一些,他戰戰兢兢爬到病榻前,太昌帝揪住他的衣領:“你派去殺明月珠的人呢?”
金禰牙齒都在打戰:“正跟……跟著公主……”
“命他回來!”
太昌帝眼睛猩紅到如同瘋魔:“若明月珠出事,朕就剮了你!”
金禰嚇到魂飛魄散,他連忙叩首,答了聲:“諾。”
望著金禰倉惶飛奔的背影,太昌帝頹然倒在病榻上,他望著殿頂繪著的五爪金龍,慢慢閉上眼睛,嘴裡還喃喃道:“會有其他辦法的,有其他辦法的……”
他固然是天下人之父,但,更是一個深愛自己女兒的父親,殺女之痛,錐心刺骨,他實在無法下手。
太昌帝在最後時刻,驟然反悔,金禰自然趕忙命人去通知計青陽,而此時,計青陽已經跟著李楹,來到荷花池,他從飛鴿傳書得知王團兒臨陣逃跑,按照計劃,他應該將李楹推入荷花池溺死,再嫁禍給駙馬鄭筠。
但他斷不會按照計劃行事的。
他要帶走李楹。
他雖然身份卑微,可對李楹的心,卻是真摯的,他絕不會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樣,表面愛著李楹,尊重李楹,轉過頭來,就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將李楹推入絕境。
他要帶她出宮,他要保護她,他不會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帶走她。
崔珣若有所思,他問計青陽:“既然你沒有推公主,反而想帶走公主,那公主是如何掉入荷花池的?”
計青陽看著同樣一臉迷惘的李楹,他嘆息搖頭:“我不知道,金禰飛鴿傳書,讓我速回,之後,我就離了荷花池,去向金禰覆命,至於公主是誰人所害,我也不知。”
他頓了頓,又道:“或許,是崔相公,崔相公是最不願意見到這個計劃失敗的人,他為防先帝心軟,留有後手,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