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
厚實樸素的黃銅木門被重重推開,沒有預約時間的訪客毫無鋪墊地說。
“哦。”工作臺後猝然被聲響嚇得手一抖的少年撿起螺絲刀,翻了個白眼,“一件每天都要發生成千上萬遍的事情有什麼好說的嗎?唯一的稀奇處在於大多數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可這又怎樣?大多數人一輩子還不可能當上一次國王呢。何況,我說,我們又不是什麼好朋友,貝西墨。”
他一條腿蹬在工作臺下的踏板上,只匆匆瞥了來人一眼,就埋頭於工作臺上橫置的大件器具,那上面大半蒙著一條防塵布,只能隱約從琴首般的雕刻上判斷出是樣樂器。
能被送到這裡,多半還是件價值不菲的魔導器。
舉目張望,巨大的工作間四壁上除了各式工具,掛滿大大小小,形式奇異的鐘表。由於指標的轉動過於整齊、統一,圓潤完美地融入背景音,竟然讓人第一時間難以察覺。
帝都某條悠閒的小酒吧街盡頭,夾在餡餅店和洗衣房中間的路易鐘錶鋪。叄代都以“路易”為名的店主,在修理鐘錶外的副業是帝都隱藏在平民間的鍊金術大師。
小路易的頭髮和眼睛都是如金屬質地般閃耀的金褐色,膚色略深,粗硬的發簇間沾著木屑與晶石細塵。工裝外套的單隻袖筒高高捲起,露出的那條手臂瘦削,上面繃起的肌肉卻如鐵鑄般結實堅硬。
這渾身透出與鍊金術師不符的粗野氣息的少年頭也不抬地說:“你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
身形纖細的黑髮半精靈站到工作臺前,隨便拿起幾樣細小的齒輪、零件攤在掌心,對著敞開的天花板射下的金色陽光。
每隔幾年的冬天,公爵府的管家會親自帶著儀式師從街頭隨處可見,快要凍死的流浪兒中挑選合適的孩子。藉以培養公爵府暗處的力量——影魔。
與影魔共生的“幸運兒”由於被分走了一半的精力,通常會迅速地衰弱下去。當他們被消耗的生命走到盡頭,從影子中誕生的魔物就會逆過來接管主人的身體。由於誓約的束縛,來到地面的新生影魔很長一段時間需要聽命於公爵府的儀式師。
這才是薩曼諾公爵真正需要的,不是未經訓練的孩子,而是狡猾、隱於暗影、無處不在的魔物。
但對於即將死在寒風中的流浪兒而言,他們往往沒有更好的選擇。
“怎麼,你捨不得死了?就連我都知道你的大小姐在帝都的名聲有多差勁,如果樹敵也是一種能力,那她可真是厲害得不得了。”
“王后不需要那些浮誇無用的東西。”貝西墨平靜地說,“當她戴上王冠,恭維和奉承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你確定她適合成為王后嗎?”小路易挑起一邊眉毛,好奇地望向他,“我倒覺得,你口中的那位大小姐,更喜愛無憂無慮,富貴閒人的生活……小王子都要比王儲殿下更適合她。”
“只要有陛下的愛,王后也可以無憂無慮,而且比任何人都要安逸和快樂。她將永遠高高在上,沒有任何委屈和不如意——”
陽光從他透明的尖耳朵上一閃而逝,貝西墨的目光落在工作臺一角精巧的水晶球上。魔法在其中反覆幻化出一幕幕孩子們喜愛的馬戲團表演,他卻彷彿在那閃爍積雪般光芒的小球中看到頭戴王冠,像模像樣擺出莊重神情,紅茶色眼瞳深處卻熠熠閃動光輝,不知道又轉著什麼奇怪想法的少女……
當然,能坐在她身邊,接受所有人祝福的,只有那位金髮金眸的修里亞殿下。
這樁婚約是在他來到尤莉卡身邊後不久就定下的。脾氣糟糕的尤莉卡沒有同齡的朋友,只好向他抱怨了一遍又一遍。
貝西墨用書擋著臉,聽一半漏一半,敷衍地哼哼兩聲算作回應。但他認為,這是一樁再完美不過的婚約了。
直到現在也這麼想。
“我對公爵並無怨言。但他從來不是我的主人,生前不是,死後也不是。我的死如果一定要被利用,那就留給驕傲、任性又狠心,卻總是犯蠢的尤莉卡吧。”貝西墨輕聲說。
一張魔晶石的卡片被放在工作臺上。
“路易,這是我最後的委託——在我死後,將我製作成一具鍊金人偶。你覺得合適的時候交給尤莉卡吧。”
小路易倏然站起身。
他的目光打量著熟悉的朋友,從半精靈因病痛略有單薄的纖細身形,到他微卷的漆黑短髮,比人偶更秀美精緻的面容,還有貓一般的琥珀色眼瞳。
“你很愛慕她啊。”
少年鍊金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