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哄了荊南依睡下之後已是月上中天,星光萬點,蘇穆走出荊南依的寢殿,迎面就見等在夜色之中的葉蘭,因是等了頗久,此刻她的外衣已有了被露水打溼的痕跡,而她堅持靜候,等待著他的出現。
蘇穆逼著自己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到不相干的一棵高大槐木之上,就聽她開口道:“蘇穆君,蘭兒替巍鳴君請罪……”
心下苦笑,她此行的目的果然未超過他的預料,蘇穆擺首淡淡道:“你不必替巍鳴君來做這一遭的說客,我不想聽。你想說的,我也不必聽。”
葉蘭著急解釋:“此事雖未證實,但蘭兒也確有耳聞……”
蘇穆蹙眉,勉強壓下心底的不快,拔高音量反問她道:“難道蘭兒也相信是依依以女兒名節,恬不知恥,騙取聯姻?”
“蘭兒不是此意。”葉蘭急急否認。
“那就不要多說什麼了,”蘇穆乾脆地打斷她的話,“我夢姑姑香消玉損,屍骨未寒,蘇穆可以放下,因蘇穆知曉,是懿滄群權鬥所致;我荊南百姓,十六年受制裁之苦,民不聊生,蘇穆也可以放下,因蘇穆相信,巍鳴宅心仁厚,必為仁君。”
葉蘭心念一動,頷首表示欣賞:“蘇穆君深明大義,攜大夫情懷。”
“可是,”蘇穆語意堅定,不容變更,“玷汙依依名節,毀謗依依聲譽,蘇穆絕不做寸步之讓。我的至親,夢姑姑已然千夫所指,蘇穆無力抗爭,如今,倘若讓依依重蹈姑姑覆轍,蘇穆難以面對泉下雙親,不若自絕於荊南世家!”
葉蘭欲再勸:“兄長,事情尚未至此,萬不可鑄成大錯啊……”
蘇穆苦笑擺手,示意她不必再往下多說:“為兒女情長,我是錯,為世家榮辱,我也是錯。如今,為血緣胞妹,我還是錯。但這一錯,蘇穆肝腦塗地,決無更改。”
“兄長……”
蘇穆轉身背對著葉蘭,其意不想和她再爭什麼:“你回去告知他吧,這是我能為荊南世家唯一所爭了。”
葉蘭一嘆,知他主意已定,心如磐石不可轉,只能掉頭離開。
在她離去之後,含露從樹後陰影處走出,望著二人分道揚鑣的背影,目中若有所思。
別了葉蘭之後,發現安然熟睡已是難事,蘇穆索性直奔書房,打發天色亮起之前那些漫長時光。抬頭望著牆上滿滿書簡,那些記載歷朝歷代的古籍難解他滿腔憤懣之情,他抽出腰間所戴佩劍,以游龍之姿在書房之內起舞,刀光劍影,身影無章,滿架書牆在劍下散落,書寫著舞劍之人此刻紛亂的心境。
靜候已久的含露在這時從外走入,見蘇穆拄劍在地,微微氣喘,環視著滿地凌亂的冊頁,黯然道:“書卷多情似故人,世事相違每如此。真是滿紙荒唐言,滿目狼藉事。”
含露這才出聲:“亂象心生,看來蘇穆君尚在猶豫?”
蘇穆回頭見是她,便反手收起長劍,反覆觀著其上寒光,暫未言語。
“蘇穆君可記得初心?”含露緩步走近,語調依舊輕柔,卻誘著他往記憶之初回溯,“蘇穆君十歲,便親睹家破親亡,不得不忍辱負重,肩負興家旺族之責,每日天光未亮便晨起讀書,至月明星稀尚在偷偷習武。十五年來,風雨無阻,從未懈怠,心中從未有過自己,只有荊南復興。”
蘇穆神色複雜:“娘子此話如利劍,直戳我心。沒錯,這世間只有荊南世家,而無荊南蘇穆。”
“所以,”含露迫視著他的眼,步步緊逼,不肯退讓須臾,“天將降大任,必定給您一條斷情絕愛之路,君臨天下,才是您的真正宿命。”
蘇穆臉色一凝,褪去一切異樣,再無悲喜:“如今,蘇穆只想做兄長之事,已無爭權之心。”
含露並沒有因此放棄勸說他的大計,殷殷再道:“無論初心為何,但凡發兵,我荊南皆被天下視為謀反,不如重拾當年志向,籌謀而為。”
蘇穆擺手止住她:“蘇穆不介懷世人評判,只問是非對錯。守護依依,蘇穆當為,其他的,蘇穆不為。娘子不必多言,退下吧。”
含露還要再說,卻見他眉間多了些不耐和厭惡之色,暗自心驚,忽然意識到如今的蘇穆已非她從前認識的那個蘇穆,他少了野心,卻多了濟世為民的抱負,這抱負對於政客而言,無疑是多餘的。
含露隱忍作揖,告辭離去,走到庭院之內回望書房內還在練劍的蘇穆最後一眼,剎那間百般心事忽的齊齊湧上心頭,他們甘苦與共的從前怎能輕易就被抹殺,他的雄心壯志怎可如此輕易就被擱下。含露回首望去,嘴角浮起一個稀薄笑意